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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
江宁天色溟濛,绵绵细雨如丝如缕,沾衣欲湿。
景宁帝乘着明黄步辇来至码头,八名太监手执杏黄罗伞随侍左右,伞面上绣的九龙闹海纹经雨水一润,愈发显得鳞爪森然,金睛怒目。
忠顺亲王、袁晳、雷孝臣、姜念等人随侍。
陈弼纳、唐吉纳、甄应嘉、贾雨村等一众江宁的文武官员冒雨送行。
众人的靴底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臣等恭送圣驾!”
众官员齐刷刷跪在雨中。
甄应嘉的官袍下摆顿时浸透了积水,贾雨村的膝盖正巧压在一处水洼里,却不敢动。
景宁帝略一颔首,命众人平身,随即在袁晳搀扶下登上龙舟。
他扶栏而立,望着雨中的江宁,但见远山含黛,近水迷蒙,六朝金粉之地,此刻似笼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心中不由暗叹:“朕此番南巡,原想着好生领略江南风物,谁知竟被老八、老九、老十这几个孽障坏了兴致!”
思及此处,眉间不由添了几分郁色,连头顶九龙伞上的金鳞也似黯淡了几分。
忽听号角长鸣,声裂苍穹。
龙舟缓缓离岸,搅动一江烟水。
岸上众官仍肃立雨中,目送龙舟远去,终至隐入茫茫雨雾,与天地混作一处,众官才散去。
唯余雨丝依旧,仿佛方才的喧嚣不过是南柯一梦。
……
……
四月初十。
景宁帝的龙舟驶入扬州码头。
恰逢扬州也飘着蒙蒙细雨,千万银丝坠入水面,激起无数细碎涟漪。
詹坦麟、郭夏等一应扬州官员早已鹄立岸边,任凭细雨沾衣,亦不敢懈怠。众人屏息凝神,只待圣驾登岸。
景宁帝此番停驻扬州,有三桩事体:
其一,圣驾要在此歇宿一夜;
其二,要将皇四子袁历的灵柩迎回神京。这位四皇子前番在扬州遇刺身亡,尸首装殓后暂厝于此,如今终得魂归神京;
其三,与大学士傅齐会合。傅齐未曾随驾江宁,专留在扬州继续查办袁历遇刺一案,如今案情既明,自当伴驾回京。
姜念问了问詹坦麟,方知新任两淮巡盐御史数日前已到任。原任盐政林如海卸了职,携着家眷进京去了。
翌日早晨,扬州依旧细雨霏霏,天色如铅,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岸边泊着一艘素白船只,船上蒙着白幡,被雨水浸透后低垂如泣,正是袁历的灵船。
一群侍卫亲兵抬着灵柩缓缓登船,每行一步,靴下便溅起泥泞水花,衬得四下愈发凄清。
景宁帝立在岸边,望着灵柩被稳稳安置船中,喉头微动,心中默念道:“历儿,朕带你回家。”
忽闻号角呜咽,龙舟启碇。
素白灵船随在龙舟之后,缓缓驶入烟波浩渺处,渐行渐远,终至隐没于茫茫雨雾之中。
一只白鹭倏地掠过水面,惊起层层涟漪,转瞬便消失在苍茫天际。
细雨潇潇,打湿了扬州的记忆。
……
……
时值四月中旬,已是孟夏。
这日,神京一场新雨初霁,西郊的畅春园内草木葱茏,嫩叶上犹自缀着晶莹露珠,日光一照,便如撒了满园的碎玉。
澹宁居暖阁内,泰顺帝正伏案批阅奏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案前堆迭的奏本如山,显是朝务繁冗。
忽闻帘外靴声囊囊,宰辅汪廷玉手捧一个紫檀密折匣子,躬身而入。
“太上皇又有密信到了,此番是江宁六百里加急。”
汪廷玉低声道,声音里透着三分谨慎。
泰顺帝接过密匣,取出一枚精巧钥匙,亲自开启,内里黄绫密信折迭得齐整如新。泰顺帝缓缓展开,细细览阅,眉头越蹙越紧。
此次景宁帝在信中细述了江宁刺驾之事,更道出袁历遇刺案与此番刺驾案,皆是袁禩、袁禟、袁勾结戴权所为。
信中也提及袁时竟偷偷将泰顺帝的一本手抄《金刚经》与一张钤着“圆明主人”印的信笺交给了袁禩。
又提及,幸而姜念生擒贼首萧忠,使得戴权露出马脚,这才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泰顺帝读罢,实在是又惊又怒,握着密信的手竟微微发抖。
他不由暗忖:“若非查得明白,太上皇岂不要疑心是朕刺驾?若真如此,一旦父子反目,强令退位……”
思及此处,后背似沁出了冷汗。
在泰顺帝看来,若景宁帝当真与他翻脸,强让他退位,他便有较大概率会皇位不保,若强势反抗,会致朝堂大乱甚至天下动荡。
泰顺帝深吸一口气,对汪廷玉道:“你且退下吧。”
汪廷玉心内好奇,却不言语,躬身退出。
泰顺帝独坐须臾,心中翻涌难平,忽的起身,踱至雕花槛窗前。
窗外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几株海棠经雨浸润,花瓣上犹带晶莹水珠。
泰顺帝凝望此景,心中却无半分闲情,只将袁禩、袁禟、袁、戴权等人恨得牙痒痒。
这些奸佞之徒,不仅害死了他的皇四子袁历,更胆大包天,竟假意行刺景宁帝,还欲栽赃于他,分明是企图废了他这个皇帝。
令他痛心的是,他的皇三子袁时,竟也勾结其中!
泰顺帝眼中寒光一闪,恨不得即刻下旨,将袁禩、袁禟、袁尽数拿下。
然而景宁帝在密信中已嘱咐他暂且按兵不动,待景宁帝返京后再行严惩。
“罢了,朕都忍了许久了,何妨再忍一些时日?”
泰顺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决定连袁时也暂且不动,免得打草惊蛇,引发变故。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民间儿子——姜念。
此番若非姜念生擒贼首萧忠,岂能水落石出?
念及此,泰顺帝心中感慨:“多亏了易儿啊!”
景宁帝在密信中还提及,姜念在扬州整顿盐政,立下大功,又擒获贼首萧忠,功上加功,理当重赏。只是,景宁帝言明,待他回京后,再与泰顺帝商议如何封赏。
泰顺帝暗自思忖:“父皇此言,莫非是要让易儿认祖归宗,正式列入玉牒?”
一念及此,泰顺帝不由又想到储君之事。
皇四子袁历已死,如今膝下仅余三子——袁时、袁昼,以及一个尚未齿序的幼子。此外,便是姜念这个民间儿子。
袁时?呵!朕甚至已对这逆子动了杀心,岂能让这逆子继承大统?
袁昼?此子无大才,远逊于历儿,贪玩享乐,不堪大任。而且,其母裕嫔出身低了。
至于尚未齿序的幼子,年仅五岁,且体弱多病,能否平安长大尚且难说。
景宁帝前番来信说,袁时不可为储,可着意栽培袁昼及幼子,将来择其贤者立之。然而,泰顺帝心中却觉得,此二子皆非良选。
“难道朕的江山,竟无合适之人可继?”
泰顺帝心中苦闷,眉头紧锁。
忽然,他心中一动:“朕的民间皇子易儿,天资卓绝,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屡建奇功,颇有谋略,且能为朕带来好运……是否可继承大统呢?”
此念一起,泰顺帝自己亦是一怔。
以往,他从未考虑过姜念继承大统之事。
然而此刻,这念头却如星星之火,在他心中燃起来了。
这念头虽小,却已在他心中种下。
只待日后生根发芽……
……
……
四月二十一日,神京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却未落下雨来。
今日是贾琏回荣国府的日子。
荣庆堂内,已聚满了人。
贾母端坐于上首榻上。
另有贾赦、邢夫人、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李纨、迎春、探春、惜春、贾宝玉以及一些丫鬟仆妇。
元春也在座,她神色阴郁,身后站着丫鬟抱琴。
昨日贾琏已先遣了下人回来报信,将林如海、林黛玉的情况说了,甚至提及皇四子袁历在扬州遇刺身亡,姜念因此被太上皇景宁帝囚禁。
元春闻得此事,心中忧虑,今日特意来荣国府,等候贾琏。
这时,外头丫鬟打起帘子,道:“琏二爷来了。”
众人皆抬眼望去,只见贾琏风尘仆仆地进来。
贾琏先向贾母、贾赦、邢夫人、王夫人行礼问安。
不待贾母开口,贾赦已迫不及待问道:“林如海果真病愈了?”
贾琏回道:“回父亲的话,林姑丈的病被一位叫苏天士的乡野郎中治好了,这苏天士是姜念从苏州特意请去扬州的。”
此言一出,贾赦、邢夫人不约而同面色难看起来。这对夫妇早盯上了林如海的家产,如今这如意算盘竟是落空,夫妇二人心中自然不悦,也不由对姜念更厌恨了。
贾母则问道:“琏儿,你离京前,我曾叮嘱你务必将林丫头带回来,你怎的不听?”
贾琏忙道:“老太太容禀,因林姑丈病愈,即将调入京中听候简任,林妹妹便与林姑丈一同进京,倒比我晚些时日启程。”
贾宝玉昨日得知林黛玉未归,心下早已闷闷不乐,此刻见贾琏这般说,又郁闷起来,只得暗自宽慰:“林妹妹总要回来的,届时自然仍旧住在府上,仍旧我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
忽然,邢夫人忍不住问道:“琏儿,听闻当今四皇子在扬州遇刺殁了?那姜念因此被太上皇下狱了?莫不是他参与了谋害皇子?”
贾母闻言,忙瞪了邢夫人一眼,心下暗恼:“这个糊涂东西,这等机密大事,岂是能当众议论的?”
贾琏回道:“此事尚未分明。若真如此,便是大逆之罪,是要抄家灭门的。”说着偷眼瞥了元春一眼。
他此番在扬州恨上了姜念,眼下可没心思帮姜念说话。
贾母神色紧张起来,问道:“你林姑丈可曾说过什么?”
贾琏答道:“林姑丈只说,姜念被囚,是因他总掌扬州接驾事宜,难逃干系。至于是否参与谋害皇子,林姑丈却不肯多言。”
贾赦阴沉着脸对贾母道:“老太太,不如让元春即刻回姜家去。咱们府上须得赶紧与那小畜生撇清干系。若他真个参与了谋害皇子之事,咱们若不及时划清界限,只怕要受牵连。”
贾母心中忐忑,暗忖:“且不论姜念是否真是龙种,即便属实,一个民间龙种若参与谋害皇子,那也是滔天大罪啊!”
贾赦见元春仍坐着不动,冷声道:“你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回你姜家去!难不成要连累咱们府上?”
这话说得极重,连王夫人都悄悄瞪了眼贾赦。
元春此时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既担忧姜念安危,又觉满腹委屈,却强自镇定,不肯在人前落泪。她抬眼望了望贾母和王夫人,盼着她们能说句公道话,却见二人神色犹豫,默然不语。
元春心中一片冰凉,她咬了咬唇,起身对着贾母、王夫人福了一礼,低声道:“老太太、太太,我告退了。”
……
……
元春乘着翠盖珠缨八宝车,缓缓驶出荣国府。
其实,她此番相当于是当众被撵了出来。
丫鬟抱琴紧挨着坐在元春身边,手中攥着一条绣帕,偷眼觑着元春神色,见元春眉尖若蹙,眸中似有千般思虑。
元春纤指微颤,轻轻掀起窗帘一角,向外望去,见荣国府朱漆兽头大门巍峨依旧,檐下悬着“敕造荣国府”的匾额,金漆灿然。
她心中暗忖:“难不成我今日一去,便再难踏进荣府门槛了?”
她放下了窗帘,沉默之中,鼻尖一酸,终于忍不住落泪,这一落,泪珠儿便似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下。
她虽哭得梨花带雨,却咬着唇瓣,不肯泄出呜咽。
抱琴见状,忙用绣帕轻轻替元春拭泪,低声道:“奶奶且宽心,大爷素来谨慎,断不会行此大逆之事……”话未说完,自己却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元春接过帕子,按了按眼角,强自收泪,心下却如沸水般翻腾:“夫君当真参与谋害那四皇子了?若果真如此,他为何要行此大逆之事?”
沉思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心内暗道:“纵是夫君所为,纵是夫君被处死,我陪夫君一起死便是了!况且,此事眼下尚无定论,我岂可自乱了方寸?”
此时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沉闷之声如闷雷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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