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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城废墟之上,万籁俱寂。
谢谦的身躯与他的“道”一同化作了虚无,连带着那支撑他谋划了一千三百年的执念,都尽数消散在了这片他曾想一手重塑的天地之间。
下方,那些幸存的儒家弟子们,依旧呆立在原地,神情恍惚。
他们心中的圣人已经彻底死去,一生信仰与眼前的皇天城一同化作一片断壁残垣,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是该为夫子的逝去而悲恸,还是该为自己被利用欺瞒而愤怒?亦或是,为那刚刚升起的质疑而继续迷茫?
没有人知道答案。
萧盈好立于白龙军阵前,遥望着站在废墟前的顾芳尘。
除了她,还有般若莲月、许负、施清光、宁家三人,以及所有的修行者、军队将士,都见证着这一幕。
所有人此刻皆是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今日之战,已经彻底超出了他们对修行的认知。
这是两个一品之间的战斗,是真正的“道争”,而顾芳尘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对谢谦——这个他们眼中曾经无比权威的“儒圣”不单单是打败而已,这根本就是碾压!
这样的差距,太可怕了。
因为,不仅仅是尧山书院的儒家弟子们心中迷茫了,他们也一样迷茫。
这一刻,除了宁采庸之外,其他人即便曾经对顾芳尘已经有了较深的认知,此时也都重新刷新了一遍。
那个依旧身穿白袍的青年身影,一瞬间好像变得相当遥远。
而就在这片诡异的沉寂之中,那自天门山方向传来的声音,忽然之间清晰地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顾芳尘,现在,来让我们真正地谈一谈吧——”
这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是平静,不带丝毫烟火气。
但它穿透空间,直抵神魂,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至高规则,让听见的每一个人都心中一颤。
众人瞳孔紧缩,心中迷茫又震惊。
这……又是谁?!
在“儒圣”谢谦陨落之后,还有谁能够用这样的语气和顾芳尘说话?
但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对这道声音升不起违逆的念头,就好像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无可辩驳的真理。
天门山顶上。
随着萧真武的话音落下,那具属于应白首的枯槁肉身之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原本这具肉身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血肉,变得与骷髅无异。
但此刻,那干瘪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莹润,如同枯木逢春。
花白的头发迅速转黑,披散在肩头。
原本佝偻的身躯缓缓挺直,节节拔高,恢复了昂藏挺拔的姿态。
覆盖在他身上的尘埃与岁月,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簌簌剥落。
最终,一个面容俊美威严,身穿一袭古朴的玄色皇袍,双眸平静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山巅之上。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天门山,乃至方圆百里的山川河流,甚至于灵气,都发出了震颤,每一处草木都在向他俯首。
他并非在借用天地之力,而是天地在自发地向他朝拜。
向着那始古的人皇,“衡常”之道的主宰。
“嗡——”
虚空微颤,下一刻,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天门山顶,直接出现在了皇天城的上空,与顾芳尘遥遥相对。
顾芳尘看着他,神情不变,对此人的出现没有半分意外。
宁采庸的“天”道,只能困住他一时,挣脱是迟早的事情,能够赶在他出来之前,将谢谦这个“传道”最初之因杀死,就已经足够了!
被“天”道封印着的,是一整段的历史,其中的时间是凝滞的。
但是,“天”道之外,时间依旧在流动。
其中的人事物,但凡没有侥幸逃脱被封印的命运,在几百万年的时光冲刷之下,都已经化作尘埃。
一旦离开“天”道的范围,就会直接消失。
萧真武的肉身和神魂也是一样的。
所以,他选择依凭在一具新的肉身上,将自己的因果也强行覆盖了上去,替代了应白首的存在。
“【衡常道主·始古人皇】……萧真武。”
顾芳尘缓缓吐出这个属于《尘中镜》最终BOSS的名字,和对面的男人目光对视,目光冰冷:
“应白首的肉身,你用着还习惯么?”
“一具还不错的容器。”
萧真武说着,抬起手挽了个剑花。
这把剑,曾是唯一一把箴品宝剑,其名为【病春】。
而今,持有这把剑的人,当真重新活了过来,病树前头万木春……可惜,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他看着手上的这把剑,看着剑身上对面顾芳尘的倒影,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错误,摇了摇头:
“可惜,他的剑道以‘流水’为师,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曾几近‘无常’之道,充满了‘变化’,与‘衡常’之道相悖,已经被我尽数修正了。”
他抬起手,那本该属于一位绝世剑圣的手掌之上,没有任何常年握剑留下的老茧,完美得像是一件艺术品。
顾芳尘心中微沉。
应白首的剑道,是此世最顶尖的道之一,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抹去。
关于应白首的信息,在游戏中少之又少,但作为曾经抵达了一品,和谢谦相同位格的修行者,又在封印“天门”之后留下了重要的线索,而后以肉身封锁了“天门”,等同自杀……
顾芳尘也曾疑惑,应白首是否死得太过轻易,以他的能力,难道就真的做不到把“天门”封印之后,再全身而退吗?
尤其是在知道,宁采庸就是“天”道之后,两边的目的,实际上应该是一致的,又怎么会需要他牺牲自我。
原来他修的是“无常”之道。
“衡常”与“无常”,根本就完全相反的两个道。
只怕是在他晋升的一瞬间,就被萧真武暗算了吧?所以只能在死之前留下信息,提醒后来者。
“你斩断了‘传道’之因,斩断了所有‘道’继续传播的路径,这很好。”
萧真武的语气竟然有几分赞扬,他笑着感叹道:
“可‘传道’,也是一种变化,如今,这个世界只需要保持原状继续运行,‘衡常’之道,便能够彻底充塞任何一个角落。”
“顾芳尘,你替我剔除了其他‘道’的干扰,居功甚伟啊。”
他又话锋一转:
“但还差了一些……它治标不治本。”
“此世之沉疴,在于‘变化’本身,人心易变,故有纷争;四时更替,故有生死——一切苦难,皆源于‘无常’。”
“所以,你要建立你的‘衡常’之道,让世界归于永恒的静止?”
顾芳尘冷声道。
“是‘修正’。”
萧真武悠悠纠正道:
“修正所有的错误,让此世回归它本该有的,最完美、最稳定的形态,而你,顾芳尘,便是此世如今剩下的那个,最大的一个‘错误’。”
他话音未落,顾芳尘已然出手。
萧真武早就已经疯癫了,此刻的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还还未可知,对付这种偏执的“道”,言语已是多余。
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萧真武,如同方才对付谢谦一般,凌空一点。
【点真成假】。
顾芳尘直接尝试将萧真武本身进行否定,他冷声道:
“你的存在,是假的。”
无形的意志瞬间笼罩了萧真武。
刹那间,萧真武那凝聚了百万年“衡常”之道的身躯,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幻。
构成他存在的“真实”属性,正在被强行剥离,替换为“虚假”的概念。
他周身的空间开始扭曲,光影交错,他的衣袍、发丝、乃至那双漠然的眼眸,他的身形如水中倒影般剧烈晃动。
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仿佛他这个人,这段历史,都只是一场无人记忆的梦,下一刻就要被从“现实”中彻底抹除。
然而,这晃动仅仅持续了半息。
面对这足以让谢谦在一瞬间神魂俱灭的攻击,萧真武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神情。
“愚蠢。”
他冷笑一声。
“你还不明白吗,顾芳尘?”
霎那间,来自整个世界的力量,将原本已经几乎扭曲的萧真武的虚幻身影,重新稳固了下来,迅速由虚返实。
“在这方天地之内,‘我’的存在,早已与世界的存在画上了等号。我,即是此世的‘真实’本身,你否定我,就是在否定这片天地。”
萧真武的身影骤然凝固,比之前更加真实,连衣角都不动一下,仿佛化作了支撑这片天地的擎天之柱。
顾芳尘的瞳孔微微一缩,心中一沉,暗道果然。
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对萧真武进行否定,但是萧真武的“衡常”,是在“真”、“假”、“天”之后诞生的第四个道。
是构建出整个世界的根基之一,也即如今所有的“固有规则”,只要存在,就受到“衡常”的影响。
如果没有“衡常”,树不成树,花不成花,人也不会再是人的模样。
甚至于,就连顾芳尘本身的存在,都是基于“衡常”。
顾芳尘此前使用【点真成假】和【化假为真】两个技能时,就隐约感受到过来自整个世界的阻力。
此时,当面对萧真武本人时,这种阻力终于有了具象的体现。
“‘真假’之道,其实很有趣。”
萧真武淡淡道:
“它能凭你的意志,定义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只可惜,它定义的是基于‘认知’的真实,而非基于‘事实’的真实。”
他抬起眼,道:
“你听过关于参禅修行的三个境界吗?”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此时此刻,对于你而言,‘山’,便是‘真实’。”
“你可以说山是假的,但实际上,山不会因此消失,而我,就是此世之‘山’,是构成此世的‘理’。”
“你否定的,不过是世人对于我的‘认知’,而并非我的‘存在’。”
“只要这个世界仍旧存在,‘衡常’之道,就不会消亡。”
说罢,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天空之上那片由顾芳尘力量显化的璀璨星河,轻轻一挥。
“此天,当回归此天。”
一声令下,那片深邃广袤、星辰流转的宇宙奇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流淌的星河倒卷而回,晕染在草木尘埃上的异象尽数褪去。
天空,恢复了它原本的样貌。
仿佛方才那重塑乾坤的惊世奇景,从未发生过一样!
下方所有人,无不骇然失色、无边震悚!
如果说顾芳尘的力量是“我笔写我心”,是以自身意志为笔,重绘世界。
那么萧真武的力量,却是这画卷本身!
无论如何,画笔都只能重塑画卷之上所绘的景象,却无法改变画卷本身的存在。
【点真成假】,就像是想用一滴墨水,去染黑整片大海。
最终的结果,似乎只会被大海所稀释、同化,不留一丝痕迹。
“现在,我要‘修正’一切。”
萧真武淡淡地说着。
此世所有人都抬起头,或呆滞、或惊惶地看着那片天空。
天穹如洗,却非碧蓝,而是一种被无形伟力反复擦拭过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先前那差一点就要被金色全部覆盖的整片天空,已被一股更加古老、无比稳定的力量所抹去。
这力量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
它规定了风的流向,框定了光的轨迹,甚至划定了每一粒尘埃沉降的速度。
这就是【衡常】之道。
此时此刻的萧真武,仿佛与整个世界脉搏相连,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天地在吐纳。
他便是这世界存在的根基,是所有规则的总纲。
那双睁开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属于生灵的情感,只有对万物“应然”状态的绝对漠视与维持。
他看着顾芳尘,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棋手,审视着一颗跳出棋盘、扰乱棋局的棋子。
而现在,这位棋手决定不再容忍这颗棋子的存在,要亲手将它从棋盘上……彻底拿掉。
“顾芳尘,不要忘了你的来处——你本就不该存在。”
萧真武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话语,而是化作了天地间至高的律令与规则。
他每一个字吐出,整个世界的底层规则都在随之共鸣。
“真实,当回归真实。”
“虚假,亦当回归虚假。”
正如他所说的,顾芳尘斩断了“传道”之道,却无法令已经存在的“道”离开。
恰恰相反,因为“传道”之道始终在变化,它才是横亘在“衡常”面前最大的阻碍。
如今,原本就存续了几百万年的“衡常”之道,已经空前强大。
之前,萧真武还需要从因果层面,去解决顾芳尘。
而现在,他要直接动用“规则”了。
因为顾芳尘本就是超出“衡常”的那个存在,而今,这个由“衡常”构建的世界,自然容不下他的存在。
嗡——!
萧真武话音落下的瞬间。
顾芳尘只觉得神魂剧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存在根基的剥离感,瞬间席卷了他!
这不是攻击,不是伤害,而是“删除”。
这整个世界,正如游戏中庞大而精密的系统,在萧真武这位“最高权限管理员”的指令下,开始执行“清除异常数据”的程序!
要将顾芳尘这个bug,彻底抹消。
顾芳尘瞳孔紧缩,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晃动、失真。
他脚下的皇天城废墟,周围的山川大地,乃至远方的萧盈好、宁采庸等人,他们的身形都在变得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摇晃的水波纹。
并非是他们变得不真实,而是顾芳尘自身,正在被这个“衡常”主宰的世界所排斥、所驱逐!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滴油,被强行滴入了一杯清水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融入,最终只会被无情地撇去。
“呃……”
顾芳尘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的身体,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脚下的世界也在坍塌,好像被抛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旋涡。
所有人都惊骇欲绝地看着这一幕,这一个瞬间,像是连风和时间都一同停止了。
无论是离得最近的萧盈好、般若莲月,还是许负,此时此刻,都根本来不及出手。
或者说,她们原本就是诞生自“衡常”规则束缚的世界,此刻,自然也受困于“衡常”,根本无法出手。
“尘儿!”
宁采庸目睹此情此景,下意识失声惊呼,但她的大部分力量,都用于收束因果了。
此刻,她的“天”道,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因果,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的话,才会影响到顾芳尘的计划。
因而,即便此时无比揪心,她也只能选择相信顾芳尘。
在他们的眼中,顾芳尘就像是一个接触不良的幻影,在空气中不断闪烁,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消失。
这是世界规则的绞杀。
在【衡常】之道的主场,任何与秩序相悖的存在,都将被整个世界所敌视、所排斥。
然而,面对这庞大的规则之力,顾芳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
他的脸色微微泛白,但眼中的光芒却愈发冷静锐利。
“大海么……”
他低声呢喃,随即,一丝冰冷的笑意在他嘴角勾起。
顾芳尘咧嘴一笑:
“既然一滴墨水不够,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墨水,倒得还不够多。”
“萧真武,你最大的依仗,便是你与这个世界的深度绑定,那么,如果……”
顾芳尘猛地张开双臂,神情绝非癫狂,而是一种绝对的、不计后果的理智。
“——如果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假的呢!”
轰隆!
整个世界,轰然震颤。
这一次,他不再将【点真成假】的力量局限于萧真武一人,而是直接扩大到了整个世界!
方才,他对萧真武施展这个技能,就是为了试探自己能否动摇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而答案,是可以。
顾芳尘一直都知道,虽然他所掌握的“道”层次高于萧真武,但是萧真武对于“道”的掌握高于他。
简单来说,就是他的技能品质高,但是萧真武的技能等级高。
萧真武依靠着几百万年积累的经验值,硬生生把技能等级堆到了最高,即便顾芳尘的技能上限要远远高于他,但此时此刻,萧真武的数值就是比他高。
真是数数又值值……
而顾芳尘尚且还差一个契机,才能真正地与“真”“假”二道融合。
他需要为自己创造这个契机。
在那之前,他要确定,纵然自己的技能等级目前比较低,在因为机制上高于萧真武,他依旧能够对萧真武造成伤害。
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动摇,就能够通过宁采庸收束的因果业力,进行扩大!
霎时间。
以顾芳尘为中心,一圈金纹涟漪再度向外扩散,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金纹涟漪所过之处,一切“衡常”的概念都失去了概念。
万物承载的概念被抽离,开始如流沙般塌陷,显露出其下空洞无垠的虚无。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意志之下,朝着“假”的深渊急速坠落。
这一下,萧真武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双漠然的眼眸中,第一次透出了真正的凝重。
他低估了顾芳尘的决心和手段,后者正在拆掉他赖以存在的根基!
但同时,他并不相信顾芳尘真的会这么做,顾芳尘这一路走来的轨迹,他几乎都看在眼里。
他费尽心机,等到现在才动手,难道就是为了让顾芳尘一步步变强吗?当然不是。
他是在创造顾芳尘和这个“衡常”所构建的世界之间的联系。
唯有如此,他才会心甘情愿放开自身,释放出“真”与“假”两个道,成就他萧真武。
“你疯了!”
萧真武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怒意:
“你所珍视之人,亦在此界之中!你这么做,会将她们一同葬送!”
顾芳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回荡在正在崩塌的天地之间:
“萧真武,别用这个来威胁我,棋局到了最后,任何棋子都可以是弃子,不是吗?”
萧真武心中一沉。
难道他失算了?
不,不可能的!
以顾芳尘的表现来看,他绝不可能将这一路行来的所有人当成是弃子!
萧真武怒喝一声,双手猛地合十,再缓缓拉开。
一个肉眼不可见的、却蕴含着秩序之力的领域,以他为中心,瞬间扩散至整个天地,强行维持世界的“衡常”!
两种截然相反的“道”,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在疯狂地撕扯着这个世界的存在根基。
这场斗法,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萧真武的面色越来越沉,再继续下去,世界必将崩毁,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必定是他先后退。
他心念电转,思量已定。
必须改变策略,顾芳尘一定是不可能下决心的,而自己要让承认这一点。
“真”“假”之道,身在此山中,最难分清的,也同样真假。
那就让他知道,他所谓的不在意,根本就是一击即溃的谎言。
“……够了。”
萧真武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份凝重与怒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幽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叹息,像是个老父亲,看到不成器的孩子。
他看着顾芳尘,目光渐渐被一种造物主看待迷途羔羊的怜悯所取代。
“我原本不愿意让你醒来的,毕竟,你在我眼中,便是我亲手培养的后代了。”
顾芳尘顿了顿:
“萧真武,垂死挣扎有意义吗?”
萧真武淡淡道:
“你真的见到过真实吗?如果……从始至终,你所立足之处,就只有一个地方呢?”
顾芳尘皱起眉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真武无声地笑了。
“你不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吗?”
而后,他主动放弃了对“衡常”的维持,任由那扩散的金色涟漪,将自己完全吞没。
也将整个世界吞没。
但同时,那崩塌的虚无却停止了,整个世界开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倒流,两人的脚下,流淌出一条时光长河。
顾芳尘只觉得眼前景象一花,整个世界就像是星际穿越当中的黑洞,开始飞速变幻。
即便他一动不动,但时光长河却带着他逆流而上,这是萧真武集中了所有的“衡常”之道,在回溯时光。
“你在做什么?!”
“我在带你去看‘真相’。”
萧真武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直接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响起:
“我知道,你一直在迷茫,曾经执着于寻找‘真实’。”
“那么,我就让你亲眼看看,你,以及你所在乎的一切,究竟从何而来。”
时间回溯到了无法再追溯的原点。
这里是一片无尽的、纯粹的“白”。
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空无。
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白色光茧,静静地悬浮在这片虚无的中央。
而顾芳尘的意识,就在这光茧之内,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如胎儿般蜷缩其中。
说是“身体”,但实际上,那似乎只是一个人形的光团。
“这里是……‘无量空处’。”
萧真武的身影,在光茧之外缓缓凝聚成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看到了吗?顾芳尘,根本就没有那两个世界,你,是我以【衡常】之道为骨,以【真假】二相为肉,所创造出的一个特殊的‘容器’。”
“一切尚未开始。”
“你此前所谓的经历,都不过是这个空白的容器中,诞生出的一个梦。”
“一个……毫无根据的、随机生成的梦境罢了。”
“你在这个世界所经历的一切,你遇到的人,你付出的感情,都是你亲手编织出的复杂、庞大的梦。”
“你的世界,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的仇敌……所有的一切,都是以‘道’相融,在这个容器当中诞生出来的一个‘想法’。”
“顾芳尘,她们的存在,仅仅是因为你‘想’。”
萧真武的话,让顾芳尘沉默了,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被萧真武捕捉到。
他轻轻一挥手,光茧外的白色虚无中,浮现出一张张顾芳尘熟悉无比的面孔。
萧盈好、宁采庸、许负、般若莲月、施清光……顾于野、顾元道、窳败公,乃至是孟婆婆和红豆,还有温三、德元子这样的匆匆过客。
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密密麻麻地站在那一片空白当中,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顾芳尘。
“他们的‘真实’,来源于你赋予他们的‘想法’。而维持这些‘想法’稳定存在,让他们看起来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正是我的‘衡常’之道。”
“你可知道,一旦‘衡常’之道被你彻底颠覆,会发生什么?”
萧真武沉声道:
“你自以为将一切从存在上由真变假,但认知上的真变不了假,因为他们就在你的认知当中,是不是?然而他们本来就是假的,只是依托在了‘衡常’的构建之上,脱离了这一条规则,他们什么都不是。”
“由假变假……你会将他们从自己的认知当中抹去,从此,再也不存在。”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叫做红豆的小女孩身上。
“比如,她。”
红豆的存在开始剧烈地闪烁。
顾芳尘的心脏连带着神魂都猛地一缩。
这对他而言,并无生理上的痛苦,却比以往所受的任何撕心裂肺的疼痛都要来得更加刻骨。
他看着红豆的身体,从脚下开始,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化作了飞散的光点。
在即将完全消散的瞬间,她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恢复了一丝神采,在沙漠当中渴求着一线生机的光芒,看了一眼光茧中的顾芳尘,嘴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并没有传达到顾芳尘的耳朵里。
而后,彻底消散。
顾芳尘的意识,在那一刻,仿佛被挖走了一块,那是一种空洞的、无法填补的缺失感。
他曾经有一段时间,以为自己对待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像是在玩一场极其逼真的游戏,所有人都是数据构成的NPC。
他可以为他们的命运布局,可以为他们的遭遇感慨,但终究隔着一层屏幕,无法真正共情。
直到此刻。
直到那个淳朴的小女孩在他面前“消失”,他才发现,他其实做不到,把这些的的确确和他面对面的人,视作“任务道具”和“剧情角色”。
她的消失,并非是单纯一个游戏角色的退场,顾芳尘感受过她皮肤的温度,见过她单纯的笑脸。
紧接着,是宁采庸,她无限眷恋地望着顾芳尘,目光温柔至极。
然后是许负,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顾芳尘一眼,那一眼中,仿佛包含了万千天机与一句未说出口的“保重”,最终也归于虚无。
般若莲月、施清光……
一个又一个。
她们的消失,像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顾芳尘始终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
“现在,你明白了吗?”
萧真武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无奈和温和:
“你所追求的,只会带来毁灭,我只是在预演你的作为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只要你接受‘衡常’,一切便能恢复原状,所有人都会回来,会继续存在于你的世界里,他们的音容笑貌、爱恨嗔痴,都会完好无损地回到你的身边。”
“你只需要留在这里,安安分分地,做完你这个美丽的梦,永远地……做下去。”
“如何?”
他循循善诱地问道,等待着顾芳尘彻底崩溃、缴械投降。
然而。
一声极轻的、仿佛自言自语的低笑,从那片死寂中突兀地响起。
“呵……”
萧真武的笑容,这一次,真正地僵住了。
因为这笑声,并非是从那光茧当中传来,而是从他的身后。
萧真武猛地转过身,对上了顾芳尘似笑非笑的眼睛。
白袍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背负双手,闲庭信步一般,哪里有半点崩溃的模样。
萧真武瞳孔紧缩,再度转过头,看向了那光茧之内的人形。
顾芳尘这才呵呵一笑,道:
“别看了,那是假的,难道你以为只有你能设幻境?在发现让周围虚假的事物变成真实的这个技能是被动之后,你以为我不会有所防备吗?”
“只有针对我的幻境,才会直接生效,而如果是别人的幻境,则需要我来手动操作。”
“而现在,很遗憾,其实是你的幻想时刻。”
顾芳尘缓缓地踱步,走到了那光茧前方,摊了摊手。
随后,他看向萧真武,脸上慢慢咧开一个笑容,一个玩世不恭到了极点,也残酷到了极点的笑容。
“萧真武……你刚才,不会真的信了吧?”
借由宁采庸的“天”道收束因果之后,顾芳尘要做的,就是以此方天地为范围,设下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幻阵。
就在萧真武将天空复原之前,这个幻阵已经生效了。
萧真武瞳孔地震,脸色无比难看。
顾芳尘笑意更深:
“你不会真的以为,用这种拙劣的幻术,杀掉几个‘数据’,就能让我崩溃吧?”
“萧真武啊萧真武,我该说你天真呢,还是该说你傲慢呢?”
“没错,她们消失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痛,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真实无比的痛。”
他坦然承认,甚至伸出手,轻轻覆盖上那光茧,仿佛在触摸那份残留的痛楚,轻声道:
“这恰恰证明了一件事——她们对我而言,是‘真’的。”
“这就够了。”
“你的表演,反而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们的存在。”
“为此,我甚至应该……谢谢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三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萧真武脸上。
因为这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紧缩:
“你!不可能……”
顾芳尘放下手,转过身看向萧真武,淡淡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要谢谢你,助我真正突破心魔劫,铸就不灭道心,晋升——无穷境。”
顾芳尘的心魔劫,正是关于“真”与“假”的心魔。
而那份心魔,实际上从未消失过。
直到刚才,他借萧真武之手,确定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唯有感受到那份痛楚,他才真正地明白,何为真,何为假!
从这一刻开始,他和萧真武的技能等级,也持平了。
“至于你……”
顾芳尘的目光穿透了光茧,穿透了这片虚无,仿佛在看着一个可悲的、坐井观天的囚徒。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用你那贫瘠的、自以为是的想象力,来揣测我的过往,来定义我的‘真实’。”
“你用尽手段,无非是想证明我的世界是假的,想把我永远困在你编织的这个‘真实’的梦里。”
“你大概不明白,这个世界,以及你,对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顾芳尘屈指一弹,面前的光茧瞬间破裂,白色的耀眼光芒向外爆射而出!
“那我就让你看一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一个念头。
一个回家看看的念头。
轰——!!!!
那白色光茧,整个“无量空处”,随着爆裂的白光,一同淹没消失。
整个纯白色的虚无空间,连同光茧之外的萧真武,都在这一刻,瞬间刷新。
当光芒散去。
取代那片纯白的,不是皇天城的废墟,不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而是……
刺耳的、连绵不绝的汽车飞驰声、鸣笛声。
是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的、令人目眩的阳光。
是街道上嘈杂鼎沸的人声、商店里播放的流行音乐声、小贩的叫卖声。
是水泥马路上,那股混合着尘土、尾气与食物香气的、独属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呛人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
“!!!”
萧真武脸上的一切表情尽数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惊与茫然。
他愕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拥挤不堪的人行道上,周围是川流不息的、穿着他无法理解的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
他的【衡常】之道,在这里……仿佛彻底失效了。
他感觉不到天地的规则,感应不到灵气的流动。
他那足以定鼎乾坤、言出法随的伟力,在这里,就像是投入了黑洞,没有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如此的坚固、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与他格格不入。
他一瞬间从一个世界的掌控者,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而顾芳尘,就站在他的对面,马路的另一侧。
他身上的白袍已经变成了一套再普通不过的T恤和牛仔裤,他双手抱胸,随意且懒散地靠在一根贴满了小广告的路灯杆上,脸上带着一丝回到故乡的怀念,以及一丝……冰冷的笑意。
“欢迎来到,”顾芳尘对着他,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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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写得头昏脑涨,剩下的应该还是凑到一万字发一章,再两章就正好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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