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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之外,洞龙湖水波不兴,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天空之上那亘古未有的奇景。
那并非单纯的日月星辰移位,也不是简单的风云变色。
随着那金色波纹间隔越来越短的一重重扩散,整个世界,从物理的法则到形而上的概念,都仿佛被浸润到了那金色之中。
天空与大地的界限变得模糊,那天空之上的星河仿佛流淌到了地面上,随着金纹扩散,尘埃与草木都被晕染,透出内里深邃广袤的宇宙奇景。
真正地仿佛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而天空上的星辰不再遵循固有的轨迹运行,而是围绕着一个无形的中心,缓缓地、庄严地旋转着,宛如在拱卫着自世界诞生以来,那唯一的“道”。
“嗡——”
又一道金色的波纹从中心方向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拂过山川,掠过江河,也穿透了附近剑阁驻地的大阵。
在顾芳尘的布置下,剑阁弟子听从阁主宁无珍和“剑圣”宁送君的命令,作为修行者的主力,参与了这场大战。
如今正驻扎在战场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之上。
而此刻,无论是在山峰上休憩,还是在战场上厮杀的所有剑阁弟子,全都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惊讶地仰望着这片正在被重塑的天空。
还有不少修为较高的长老,面色骇然地伸手折下旁边的花草,看到了上面出现的异象。
他们不理解这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但那股弥漫在天地间的浩瀚威压,却让他们的道心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敬畏,仿佛蝼蚁仰望明月,凡人窥见神明。
无论这代表的究竟是什么,今天过后,一切注定天翻地覆!
宁送君站在山巅的最高处,身旁的宁无珍亦是神情凝重。
宁送君的手紧紧握着“连星”的剑柄,他的目光穿过天地之间的距离,死死地盯着那片星河的中心。
“这股力量……已经超越了‘道’的范畴,它在……定义‘道’。”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宁送君,包括其他的修行者,都曾亲眼见过“儒圣”谢谦出手,那言出法随、改天换地的力量,便已是凡人眼中的神迹。
但此刻,天穹之上那股正在重塑世界规则的力量,却比谢谦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更加浩瀚,更加……本源。
谢谦作为一品,固然已经是他们眼中修行者的极限。
但此刻,宁送君所感受到的这股力量,却已经不是修行者所能抵达的程度了。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仿佛,一个画师正在擦去旧的画作,准备重新落笔,而世间万物,皆是他笔下的色彩。
那金纹,给宁送君的感觉,恰恰如此。
也因此,他心中十分担忧,这力量太过恐怖,不似是此间修士可以拥有的。
那么……似乎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是“天门”之后的力量!
宁送君心中沉凝,紧紧盯着那星河,紧握剑柄的手指关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倘若……“天门”之后那需要应白首以肉身镇压的力量逸散而出,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一旁的宁无珍也是同样的想法,不断地下意识捋着自己的胡子,显得有些沉不住气。
不过,这会儿又有谁能够沉得住气?
而就在此时,那片璀璨星河的中心,一道人影缓缓踏出。
那身影,宁送君再熟悉不过。
即便隔着数十万里的遥远距离,即便那身影在无尽星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模糊,但宁送君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从前让他心中憎恶鄙夷,如今却叫他刮目相看的小外甥。
“是……尘儿?”
宁无珍捋着胡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苍老的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他反复确认,最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是他!他真的从‘天门’归来了!”
老阁主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激动与欣慰。
这些时日,他们虽按照顾芳尘的计划行事,封闭山门,坐视青蛮军队过境,随后又给予萧盈好的白龙军全力支持,但心中又何尝没有过一丝动摇与担忧?
那可是“天门”,是连应白首那样的绝世剑圣都选择以身镇压的禁忌之地,其中存在这什么,都是未知数。
顾芳尘此去,说是九死一生,都算是乐观的说法。
如今,他不仅回来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君临天下、重塑乾坤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这里的“君临天下”,可不是什么形容词了,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那无边的星空,以及那一道道的金纹,出发点,明显便是顾芳尘!
也就是说,方才宁送君所感受到的力量,正是属于顾芳尘的!
宁送君的心情却比自己的父亲要复杂得多。
欣慰与惊喜之余,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失落。
他看着那道身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个永远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长姐。
曾几何时,长姐也是这般光芒万丈,剑意所至,万物辟易。
她本该是剑阁,乃至整个天下最耀眼的明珠。
宁送君至今仍记得,剑阁内乱之后,长姐将那把饮饱了鲜血的剑交到他手上时的模样。
她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变得只剩下温柔,仿佛忘记了自己是谁。
从那之后,他便成了“剑圣”。
而她,成了镇北王妃。
那份温柔并不空洞,那仍旧是宁采庸原本的性格,只是似乎缺少了什么。
宁送君曾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那个记忆中站在自己身前,光芒万丈的长姐了。
直到她为了顾芳尘,不惜解开封印,展露一品之上的伟力。
但在那之后,她便不知所踪,如今顾芳尘都回来了,她却依旧未曾现身……定然是回到了她该去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若是长姐能看到今日的尘儿,该有多高兴……”
宁送君心中喃喃,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亏欠长姐良多,因为心中执念,总以为是王府的生活困住了她,每每见到宁采庸那般溺爱顾芳尘,便觉得仿佛是顾芳尘夺走了长姐的自我,连带着对顾芳尘不假辞色。
直到后来,他才想明白,是长姐心甘情愿。
就在他心绪翻涌,怅然若失之际,一道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带着无奈笑意,仿佛穿透了无尽的时光,在他的背后轻轻响起。
“阿送,我不过是出一趟远门,怎么你说的好像我死了一样?”
宁送君浑身剧震,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很显然,堂堂二品神道强者,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并不会出现幻听。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个本该永远不会再出现的身影。
一袭黑白水墨裙,一道水红披帛,宁采庸俏生生地立于他和父亲身后,眉眼含笑,温柔似水,一如往常。
只是,她身上那股属于凡人的柔弱气息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天穹之上那片星河如出一辙的浩瀚与深邃。
她站在那里,仿佛就是这片天,这片地。
“长姐?!”
宁送君失声惊呼,脸上满是不敢置信,还有难以抑制的震惊和狂喜。
宁无珍亦是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颤抖:
“采庸……我的女儿……”
宁采庸微笑着走上前,先是给了父亲一个拥抱,而后又看向自己的小弟,柔声道:
“父亲,阿送,我回来了。”
她原本受制于“天”道,必须以自身抑制道的增长,无法离开那片被封印的天空。
但如今顾芳尘收束一切因果,回归现世之时,也同时剥离了道的影响,她便也借着这股力量,暂时挣脱了“天”道的束缚,得以令真身重现,一同回到了现实。
宁送君在方才的失态过后,猛地意识到自己流泪的模样也肯定被长姐看在眼里了。
他有些窘迫,抬手想擦一擦,却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自从送长姐出嫁之后,他自诩担负剑阁和长姐的未来,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狼狈了。
然而此刻,他挣扎了一下,没有再故作冷硬,就这样顶着一脸的泪水,朝着长姐露出了一个十分别扭的笑容。
“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宁采庸莞尔一笑,如春风温柔,能融化一切冰雪,嗔怪道:
“真是,还和小时候一样,把眼泪擦一擦,让你的弟子们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宁送君立刻把笑容一收,仪容也全整理了,冷哼一声:
“看见又如何,他们敢说吗?”
宁采庸:“……”
有本事你别整理啊。
真是个傻小弟……
宁无珍看着一双儿女俱全,一如往昔的画面,心中无限感慨,也想问一问宁采庸许多问题,然而犹豫片刻,最终却只汇做了一句话:
“采庸,你这段时日,可是进了‘天门’?”
宁采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可以这么说,但应该叫做‘回’了‘天门’。”
她轻声将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一番。
好在宁无珍与宁送君实力都不差,要理解目前的情况,并不算困难。
如今那些“道”,或者说是“道”上存在的外来意志,也暂时被剥离出去。
从前一旦泄露出一点信息,就会产生像是伽蓝寺那般的惨案,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以宁家父子二人的境界,完全可以承受住来自世界观的冲击。
“萧真武想要将尘儿的因果彻底抹去,那些外来的‘道’,也会帮他。”
宁采庸又道:
“他如今正在对抗那被污染的‘道’,也是在对抗这个世界几百万年来的沉疴。”
“此战,便是终结一切的第一步,结束‘传道’之道的开端。”
她看向远方天空上越来越明亮的金色,目光沉凝。
“‘衡常’也好,‘万古同天’也罢,都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的牢笼。”
“真正的‘道’,不在这里。”
“今日,便是这方天地,真正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她轻声道:
“这件事,只有尘儿能做,今后这个世界也许会天翻地覆,但不管如何,都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干预的了。”
“我也只能阻拦萧真武一时……只怕不久,他就要从‘天门’当中脱困。”
宁采庸上前两步,与父兄并肩而立,注视着远方。
宁无珍和宁送君对视一眼,沉默着一同将视线投向金色的天空,那匪夷所思的洪炉秘闻固然让他们心中震撼到无以复加,但正如宁采庸所说,这一场战斗的级别,已经上升到了他们不能干预的地步。
也许他们将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过他们都是心性坚定的强者,既然有了准备,那么不管外界如何变化,他们只要保持本心不移便是了。
宁送君看着长姐,点了点头,沉声道:
“只要长姐安好,尘儿也安好,无论何时何地,唯心不易。”
宁家三人并肩而立,一同将目光投向了那遥远的天际。
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最终之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
猩红色的彼岸花海之中,玄冥抱着怀中沉睡的少女,静静地等待着。
他身上的气息依旧深邃如渊,但那张稚嫩的少年面孔上,却不再是万年不变的冰冷,而是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与期待。
他知道,顾芳尘一定会成功。
因为就在方才,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缠绕在玄铃身上的那些金色因果线,那来自“天门”的“道”之枷锁,正在一根根地崩解、消散。
“道”的根基,正在被动摇。
而作为“道”最直接的体现之一,身为“传道者”的玄铃,自然也受到了影响。
原本与她神魂纠缠不清,几乎融为一体的“道”,此刻仿佛失去了源头活水,正在逐渐枯萎。
“铃儿……”
玄冥低下头,轻抚着女儿白色的长发,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他等了太久,也绝望了太久。
而今,似乎终于出现了真正的转机。
“嗡——”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轻鸣,那无数的金色丝线在同一时刻尽数崩断,化作点点金光消散。
沉睡了千年的少女,那长长的睫毛终于微微颤动了一下。
玄冥屏住了呼吸。
而后,看到那双紧闭的双眼,缓缓地睁了开来。
……
皇天城的外围早已化作一片废墟。
曾经巍峨的宫殿群在之前的战斗中坍塌殆尽,就连参寥柱都已经被夷为平地——就连曾经居住于此的大魏国师,如今也是进攻皇天城的一员主力。
只有那紫极殿,作为儒家最后守卫的皇权国运象征,依旧屹立不倒。
但在四周都是一片狼藉的情况下,这突兀的紫极殿,实在是显得有点滑稽……
地面上,喊杀声已经渐渐平息。
萧盈好率领的白龙军以及众多修行者,与尧山书院的弟子们依旧在对峙,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天空中的景象所吸引。
苍穹之上,那片已经被浸染成金色的星河之下,顾芳尘与谢谦相对而立。
顾芳尘一袭白袍,神情平静。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异象,甚至没有任何修为气息,就像是一个普通人。
但就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得落在了他身上。
整片星空,甚至是整个世界,都似乎是在绕着他转动,让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偏移到他身上。
而他对面的谢谦,目光惊骇,已经发现了他的境界,似乎抵达到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高度。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谢谦便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这个世界根本不可能再有一品以上的境界了。”
他面色扭曲,喃喃道:
“否则,否则我苦苦寻求那么多年……又算什么……”
顾芳尘看着他,让般若莲月后退,道:
“你想借由‘万古同天’,完成对自己‘文’道的验证,以整个世界的力量,晋升‘真仙’,是吗?”
谢谦这条路其实还真没有走错。
因为萧真武就是这么干的。
萧真武能够晋升到无穷境,成为与道融合的所谓“真仙”境界,便是他将整个现世作为自己的道场,让“衡常”之道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
而谢谦也是一样的思路。
只不过萧真武的“衡常”,是横向的,他在整个空间内建立秩序,让“衡常”成为了一种默认的规则。
而谢谦想利用“万古同天”,想要纵向地卷曲整个时间线,形成一个封闭的轮回,借此让自身的“文”道深入人心。
他早早就察觉到了“天门”的力量是在封锁整个世界,因此,他才会说在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一品以上的境界了。
一个世界,只能承载一个有意识的“道”的统治。
这些蠹虫,是贪婪的,无限扩张的。
它们会自发地排除异己,最终让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个“道”。
因而,这实际上,也是道统之争。
顾芳尘曾在宁采庸给予的幻象之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为何?为何?我毕生所求,难道都是一场空?!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
这句话,实际上便是谢谦说的。
从那时起,或许他就已经疯魔了。
谢谦要晋升,就要彻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因而他想到了“万古同天”。
在这个被萧真武封锁规则的世界,他不仅仅是作为一条漏网之鱼,甚至已经半个身体越过了龙门,要咬住那钓鱼之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谦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强。
在游戏当中,将他作为明面上的最终BOSS,也是非常合理的。
但可惜……
“可惜到头来,你所追求的‘道’,也不过只是为人傀儡。”
顾芳尘冷冷地看着谢谦,摇了摇头道:
“你那可笑的幻梦,今日便要终结于此。”
“副墨”,便是“传道”之道的最初之因,斩断了这一条道,才算是真正地斩断了那些虚假之“道”的传播路径。
顾芳尘抬头看到了自己顶着的【解铃人】职业。
他心中恍然,终于明悟了这所谓【解铃人】职业的真谛。
点真成假,化假为真。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将一切拨乱反正,将这些虚假的,披着“道”的皮囊的伪物,一一肃清,回到这个世界原本该有的样子。
谢谦死死地盯着他:
“你明白什么?!你又懂什么?!‘万古同天’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愿景,也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愿景!岂是我的私心?”
他大袖一挥,指着下方的连绵战火:
“如今天下之祸乱,皆出自于你,还有你的众多同党!若非是你,‘万古同天’早已实现,如今生灵涂炭,天下遭难,都是你的过错!”
顾芳尘呵呵一笑:
“当真如此么?”
“倘若你当真没有私心,如今就该投降才对。”
谢谦立即冷笑,怒斥道:
“一派胡言!我等坚守道义之人,岂能因你一句话,便向你这祸乱根源投降,坐视天下大乱?!”
顾芳尘耸了耸肩:
“道义?你不如睁眼看看,谁更有道义!”
“长公主如今已是民心所归,所过之处,百姓夹道欢迎,大开城门,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长公主治军严明,白龙军起事至今,不取百姓一针一毫。”
“若非你一定要儒家弟子负隅顽抗,守着皇天城不放,今日天下早就太平了!”
“你以为天下大乱的源头是谁?是你啊老东西!”
顾芳尘的声音传到了下方所有人的耳朵里,顿时令不少人一愣。
尤其是一部分因为连日大战,目睹太多残酷景象,而心生迷茫的一部分儒家弟子。
原本在谢谦的洗脑之下,他们一直认定,萧盈好是逆党叛乱,而他们是忠君爱国、为天下百姓而战的仁义之士。
然而顾芳尘这么一说,他们现在才发现,原来离了谢谦这把伞,外面根本就没有下雨!
“嗡——”
上方星空,又是一道金色涟漪荡开,将顾芳尘的话语扩散开去。
他高声道:
“你们若是不信,此刻大可用你们的一切手段去探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大部分儒家弟子依旧坚定不移,怒斥顾芳尘妖言惑众。
但却又一部分儒家弟子沉默,脸色开始了动摇。
谢谦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感觉到自己与“文”道的联系,那条他耗费了一千三百年光阴,以无数典籍、戒律、思想编织而成的金色大道,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
这力量并非来自外部的攻击,而是来自他自身,来自他一手建立的尧山书院,来自那些曾经对他奉若神明、言听计从的弟子们!
他的道,根基正在动摇!
“妖言惑众!”
谢谦怒喝一声,声音如洪钟大吕,在天地间回荡:
“顾芳尘,你窃取‘天门’之力,妄图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老夫今日,便要代天行罚,拨乱反正!”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必须在所有弟子的信仰彻底崩塌之前,用最雷霆的手段,最煌煌正大的威势,将眼前这家伙彻底抹杀!
他抬起手,浩然正气自他体内冲天而起,幻化成水墨书册。
遥远的彼方,作为青蛮与大魏界限的“江山半壁”拔地而起,化作一道墨色,融入其中,化作无数文字。
那“江山半壁”矗立在这世间一千三百年时间,代表着大魏恪守了一千三百年的一切儒家思想,也囊括了无数人的信仰。
书册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一个个文字都从书中飞出,迎风见长,在空中化作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这是儒家的神通——“唇枪舌剑”。
以言语为兵,字字珠玑,亦是字字杀机!
但在谢谦这个“儒圣”手中,威力更加不凡。
那些兵器并没有多么锋利或厉害,反而是锈迹斑斑、布满血迹,乃至是断裂破损,看上去十分残破。
但那每一件兵器的背后,都带着一缕魂魄,一丝叹息。
甚至,顾芳尘对那些兵器都觉得十分眼熟——
这些兵器,全都来自“江山半壁”前方战场上,那些死去士兵的兵器!
“儒圣”当真是“儒圣”,这一千多年,他能够立下如此巨大的威望,便是早就熟练了一切语言和人心作为武器。
谢谦向前一指,冷喝道:
“顾芳尘,你勾结青蛮,弑君叛国,对这亿万大魏将士亡魂,有什么资格言称大义?”
刹那间,成千上万的兵刃组成了一道钢铁洪流,带着斩断山河、裁决众生的凛冽气势,朝着顾芳尘席卷而去。
下方,尧山书院的弟子们看到这一幕,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动摇的内心,也被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冷喝给镇住了。
“圣人出手了!”
“言语之兵,为大道之器!圣人说的没错,此人勾结青蛮、西域、陀洇三国,倒反天罡,乃是彻头彻尾的邪魔,诛杀国贼,正在今日!”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顾芳尘今日合该伏诛!在圣人的大道面前,也敢妄称道义?!”
弟子们的神情狂热而虔诚。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从小读着谢谦的经义长大的。
在他们心中,谢谦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强大的修行者,更是行走在人间的圣人,是“道”的化身。
圣人是无所不能的,圣人是永远正确的。
他们看着那道席卷天地的兵刃洪流,仿佛看到了自己信仰的具象化,心中便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和自豪。
然而,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恐怖一击,顾芳尘的反应却平淡得令人发指。
他只是看着那漫天的兵刃和无数隐约浮现的英魂,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毁天灭地的洪流,凌空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神通的激烈碰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点真成假】。
“铿锵!”
那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戛然而止。
成千上万的兵刃在半空中突兀地凝滞,而后,它们的形体如同潮水般褪去,那锋利的刃口、厚重的质感,其上的锈迹和岁月的斑驳,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刀,变回了“刀”字。
剑,变回了“剑”字。
仅仅一息之间,那道由神通化作的钢铁洪流,便彻底瓦解,变回了一个个飘散在空中的、闪烁着微光的文字。
很快,它们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洋洋洒洒地落下,最终落在皇天城的废墟之上,化作了一滩滩普通的墨迹。
被风一吹,便散了。
下方弟子们的欢呼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什么?!”
谢谦的瞳孔骤然紧缩,脸上那大义凛然的表情瞬间裂开了。
“不!这不可能!”
他的神通,他引以为傲的“文”道显化,他积攒了一千三百年的信仰,竟然就这样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被抹去了?!
那不是击溃,不是抵挡,而是从根本上的“否定”。
“谢谦,你的‘道’,不过是文字所载,传诵所播。”
顾芳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谦的心头。
“可文字会骗人,传诵会失真。你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文字之上,再让你的弟子们去相信这些文字,从而汇聚成你的力量。”
“说到底,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空中楼阁,又岂能长久?”
顾芳芳尘一步踏出,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出现在了谢谦的面前,一拳轰出。
这一拳平平无奇,没有半分灵力波动,连特效都不带,就像是一个不懂武艺的凡人,挥出的最朴实的一拳。
但谢谦却脸色剧变,霎时间汗毛直立,亡魂皆冒!
他从这一拳之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撼动、无可辩驳、无可置疑的“真实”!
在这一拳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浩然正气,他苦修数百年的“文”道,都显得如此的虚假,如此的苍白无力!
“言出法随——安身立命!”
谢谦在电光石火之间,倾尽毕生修为,周身空间瞬间凝固,化作一层层由无数经义文字迭加而成的无形壁垒。
这是他的“道”域,在此领域内,他便是法则!
然而,那普普通通的拳头,却视那层层迭迭的壁垒如无物,直接穿透了过去,重重地轰在了他的胸口。
那些文字随着拳风,尽数消散为墨痕,又飞速化为虚无。
“噗!”
谢谦神色一滞,如遭雷击,随机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形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轰然撞塌了远处仅存的紫极殿,激起漫天烟尘。
“圣人!”
“夫子!”
下方的弟子们发出一片惊呼,许多人甚至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死死地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们脸上的狂热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恐惧。
怎么会这样?
无所不能的圣人,怎么会被人一拳击飞?
难道……真的如顾芳尘所说,圣人的“道”,是空中楼阁?!
烟尘散去,谢谦狼狈地从废墟中爬起。
永远是一派轻描淡写姿态的老者,此刻头发散乱,像个路边乞丐。
他赤红双眼,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个深深凹陷下去的拳印,眼神中满是惊骇与不解。
“真……假……你的道,竟然能……定义‘道’?!”
他终于明白了顾芳尘力量的本质。
“我说过,你所追求的,不过幻梦一场。”
顾芳尘收回拳头,神情依旧淡然。
他一步步往前走,看着谢谦,就像看着一个执迷不悟的可怜人。
谢谦的心神剧震,他双手颤抖,乃至全身颤抖,他感受到了四周弟子们目光的转变,他们的惶恐不安,还有对他越来越多的怀疑。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幻梦一场?幻梦一场?你懂什么?!不可能的!我追求了一生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假的!”
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游历天下的年轻儒生,心怀着为天下苍生寻出路的鸿鹄之志,相信世间一切人,都可以教化,都可以向善。
他看到过战乱带来的流离失所,看到过贪官污吏造成的民不聊生,也看到过因为不同的理念、不同的欲望而引发的无休止的争斗。
他曾在一个被洪水淹没的村庄外,亲眼看到幸存的灾民为了半块发霉的烧饼而自相残杀。
他也曾在一个富庶的城池中,看到权贵们为了争夺权位而彼此倾轧,将整个城市搅得腥风血雨。
那一刻,他意识到,纷争、混乱、自私……这些才是世界的常态。
人性的复杂与善变,是所有苦难的根源。
他想要改变这一切。
于是,在乱世的末尾,他创立了尧山书院,开始传播他的思想。
谢谦一意咕行地认为,想要建立一个完美的世界,就必须抹去所有不确定的因素。
必须制定一套绝对正确、不容置疑的规则,让所有人都遵循这套规则去思考,去生活。
思想必须统一,行为必须规范,世界才能迎来永恒的太平。
他的道,便是在这样的理念下诞生的。
它是一套完美的、精密的、不容许任何偏差的“程序”。
仁、义、礼、智、信,都被他重新定义,变成了一条条冰冷的戒律。
为了推行他的道,他辩倒了无数宗师,折服了无数强者。
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尧山书院也成为了天下第一的读书人圣地。
他看着那些眼神明亮、对他无比崇拜的弟子们,心中曾充满了骄傲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他坚信,自己正在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
他正在……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可现在,这个自称“真实”的青年,却一拳将他的梦打得粉碎。
“不……不可能!我的道,才是真正的救世之道!是结束一切纷乱的唯一正途!”
谢谦状若疯魔,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毕竟,这等同于否定了他一生的追求。
“你的‘救世’,是以扼杀所有人的思想为代价,而你的‘太平’,更是建立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上。”
顾芳尘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包括下方那些茫然失措的儒家弟子。
“看看你的弟子们。”
顾芳尘抬手指向下方,目光冰冷:
“他们尊你为圣人,将你的每一句话都奉为金科玉律,他们不敢有自己的思想,不敢有任何质疑。”
“因为任何偏离你‘道’的想法,都会被视为异端。”
“谢谦,你不是在教化他们,你是在将他们变成一具具没有灵魂的傀儡,正如你自己一样!”
此言一出,下方的弟子们身躯齐齐一震。
“嗡——”
天空之上,金纹再度一闪而过,天空的金色变得更加明亮。
正如顾芳尘曾经说的,单纯只是文抄,根本撼动不了谢谦的地位,必须要将他的思想根基连根拔起。
在这一刻,在谢谦被一拳轻易击败,形象崩塌的瞬间,便是翘起这座大厦最好的时机。
许多盲目信仰着“儒圣”的弟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能追随谢谦至此,他们自然都是无比优秀的儒家弟子,理所当然,必定都曾有过自己的想法。
或许在某一刻,他们对“圣人经义”中的某一个观点提出了一点小小的疑问。
但随后,便被一笑置之,会有无数人的人告诉他们:
“圣人之言,便是真理,岂容我等凡夫俗子置喙?我等只需奉行即可,而不是质疑!勿要多生二心,以致内魔袭扰!”
当时的他们,羞愧难当,认为自己是道心不坚,被心魔所扰。
可现在,顾芳尘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脑中的迷雾。
是啊……为什么不能质疑?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
他们眼神中的坚定开始动摇,狂热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从恍惚之中生出的困惑与怀疑。
谢谦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信仰的流失,他身上的气息也随之出现了一丝不稳。
他心中终于出现了惶恐,惊怒交加地吼道:
“住口!休要在此蛊惑人心!小畜生,我千年之功,岂是你能动摇!”
他再度凝聚力量,记载着他一切思想的经卷腾飞而出,无数在他之前的儒家圣贤虚影浮现,口中念诵圣言,无数的文字化作奔腾河流,朝着顾芳尘席卷而去。
然而,顾芳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无形的文字之力冲刷过自己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甚至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
他看着谢谦,负手而立,逆流而上:
“你的圣贤,你的经文,都只是被你曲解的文字,控制别人思想的工具。”
“让我来告诉你们‘万古同天’的真相吧。”
顾芳尘环顾四周,开口道:
“你们,真的愿意成为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吗?”
“你们寒窗苦读,修习浩然正气,难道就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意志的延伸吗?”
“你们的喜怒哀乐,你们的爱恨情仇,难道都是可以被戒律抹杀的虚假之物吗?”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随着上方天空扩散的金纹,幻化出那“万古同天”结局之后的景象,狠狠地敲击在下方每一个儒家弟子的心坎上。
“不不不!住口!你给我住口!”
谢谦几近崩溃,口吐鲜血,踉踉跄跄挡在顾芳尘面前,怒视自己的弟子们:
“他说的都是假的!假的!”
信仰一寸寸崩裂。
“不……不是的……”
其中一个儒家弟子喃喃自语,“我们……我们是在追求大道……”
“他人的道,真的是你们的道吗?”
顾芳尘的声音仿佛在他心底直接响起。
“轰!”
那弟子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与决然,大声喊道:
“我……我不知道!”
这一声“我不知道”,仿佛是一个信号。
一个又一个的弟子,脸上的茫然化作了痛苦的挣扎。
他们心中的信仰,那座由谢谦亲手为他们构建起来的、坚不可摧的精神殿堂,在“真实”的冲击下,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而谢谦身上的气息,随着儒家弟子信仰的集体动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飞速衰弱。
他身后那无数的圣贤虚影、经义卷轴,开始变得模糊、扭曲,最终化作泡影,一一破灭。
“不……不可能……”
谢谦终于露出了绝望的神色,目光颓败,形容急速衰老,无力支撑他的身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败了。
败在了“道”的根本上。
顾芳尘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你把自己当做不可违逆的真理太久了,站在高高的天空上,又怎么听得见这个人间的声音,你连自己弟子的声音都不愿意听啊。”
他走上前,一掌按在了他的头顶上。
谢谦的身躯猛地一僵,而后,他听到了天地之间最宏大的一声嗡鸣。
金色几乎已经覆盖了整个天空。
“儒圣”的身体,从脚下开始,寸寸消散,化作了虚无,他身上浮现出一根金色的丝线,被顾芳尘一把抓住,在掌心捏碎。
“传道”之道,自此斩断!
……
与此同时。
天门山顶。
这里常年空寂,唯有那矗立着的“天门”,以及一具坐化的枯槁肉身。
那肉身膝上横着一把长剑,证明此人的身份,正是上一代“剑圣”应白首。
那“天门”开始震动起来,下方的整座天门山都簌簌落下滚滚石头,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而那道“天门”开始闪烁,似乎正有两道力量正在互相抗衡。
在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那“天门”闪烁一下,而后瞬间关闭,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山顶上风声呼呼,寂静一如过去。
“簌簌……”
忽然,那具枯槁的应白首肉身手指动了一下,上面覆盖着的厚厚尘土早已形成了一个硬壳,因为这个动作瞬间破裂,落到了地上。
那肉身的手缓缓抬起,握住了那柄剑,而后站了起来。
“呼……”
那枯槁肉身吸入第一口空气,随即猛地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向了皇天城方向。
“顾芳尘,现在,来让我们真正地谈一谈吧。”
这具肉身,已经不再属于应白首,而应当称呼其为——
始古人皇,萧真武!
————
ps:拼尽全力写了一天,回来一看天塌了,怎么还能有说我烂尾强行完结的,所有的坑,所有的伏笔,我都已经填完了,写到这里是从一开始的大纲里就写好了的,从【六尘归真】,从顾芳尘第一次进入幻境引发了后来的变动,从九个传道者,还要怎么样才能叫做正常完结?
更何况,早在第三卷结束的时候,我就已经反复说过,还有两卷就要完结的事情
我觉得但凡是认真看了这本书的,都能看得出来结构是完整的,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因为某些因素,被我砍掉的顾怜纤和顾幽人两条线,以及一些不能拓展的地方,为此我还必须修改大纲,保证剧情的连贯……这真的让我很累,心累
但也因此,真的十分感谢各位读者朋友一路的陪伴,爱你们(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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