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下载网 > 晋庭汉裔 > 第六十七章 北军内讧

第六十七章 北军内讧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
    虽说陆机早就料到,战事发展难以一帆风顺,可当司马颖的命令传达到成皋关时,他仍是感到惊愕。

    原因无他,成都王的变卦实在太快了。

    在离开之前,陆机特意与成都王约法三章:一是前线诸将不得与邺城通信;二是成都王不得催促他作战;三是若真对前线战事有意见,至少先听听他好友江统、枣嵩的观点。

    这三条约定,说来说去,其用意只有一点:防止司马颖想一出是一出,临时起意指挥前线。可结果却是,大军南下不过半月,成都王就主动违背了约定,还是以他最不想见到的那种方式,径直遣使军中,当众宣布命令,令陆机率众决战。

    这个命令与陆机的设想完全相悖。

    他之所以选择南渡荥阳,夺下虎牢关,就是想避免正面决战。利用虎牢关与洛阳间逼仄的山谷地形,来尽可能地缩短战场战线,使得双方皆无法将兵力尽数展开。继而只能用少量兵力反复兑子,对耗人力,直至将禁军耗尽为止。

    现在让北军在这种地形下进行决战,这怎么可能取胜呢?若陆机一开始是这样的打算,他就会选择从河桥进军,或者在河内郡与禁军约战,根本不会抢占虎牢关。

    因此,在得到军令后的第一时间,陆机便决定抗命。

    他先是向邺城使者打听,成都王之所以遣使的原由与经过。得知是朝廷派遣刘琨入邺后,他抓紧时间,连夜拟就了一封回信,试图和司马颖分析,这是敌人的诡计,决战会正中对方下怀,他如今的策略才是万无一失,希望成都王能够回心转意。

    但陆机也知道,纸上语言终究难以打动人心。于是他也给邺城中的江统、枣嵩等好友传信,恳请他们帮忙出面,去宫中找司马颖说情。务必要强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请司马颖遵守战前的约定。

    还有最关键的安排,陆机同时也给孟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不厌其烦地向其表明心意:双方合作至今,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若成功,必不敢忘却孟玖的恩德,自己若失败,也不只是一个人的荣辱,整个征北军司,包括整个成都王府,都会受到巨大的损失。因此,希望孟玖再三深思,不要暗自掣肘。

    陆机是傍晚开始斟酌,等写完这几封信件,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等纸张上的墨迹稍干,他揉着手腕又审视检查了一遍,便叫来亲卫,叮嘱着让他把这几封信件赶快送出去,然后回到床榻间,打算抓紧时间歇息一会儿。

    可念着司马颖的态度与接下来的战事,陆机实在难以安枕。因为他知道,遥控指挥这种事情,一旦破了戒,就很难结束了。

    但莫非自己猜不到这种发展吗?陆机又生出些许自嘲:他恰恰是太清楚了。可越是清楚的人,越是放不下那一丝执念与幻想,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带兵证明自己的机会,一旦失去,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了。

    为此,他想起作为对手的刘羡,心中又是惭愧又是嫉妒:两人交好这么多年,明明都认为才学相差不多,可为何他总能坚持下去,遇到那些愿意支持他的人呢?是因为运气不同吗?还是因为自己走错了路呢?

    陆机反复地衡量着这个问题,但最终没有答案:因为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没法去设想一条没走过的道路,他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这是陆家两代家主的教训,政治没有其余原则可言,只有生存才是唯一的真理。为此,可以牺牲一切事物,反复不断地在政治立场上摇摆。

    须知当年孙策在庐江郡攻城略地,屠杀了陆氏近半子弟,若不是陆逊放弃了家族血仇,向孙氏俯首称臣,哪有之后的临危受命,献捷夷陵呢?后来孙綝政变,诛杀诸葛氏一族,而陆抗的妻子,陆机的母亲,张氏,恰恰是诸葛瑾的外孙女。若非陆抗及时休去了爱妻,令其悒悒而亡,又如何能重获信任,外镇西陵呢?

    陆逊、陆抗父子两人,都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牺牲了种种感情,方才成为名播四海的一代名将。陆机也一直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来从政的,如今他已四十多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似乎算是得偿所愿了,可心中的懊恼竟多过欣喜,这是为何呢?是自己变得软弱了?还是原本自己就是错的?

    陆机得不到一个好的答案,世上原本也没有完美的答案,他只能继续走在父祖的道路上,也将面对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对手,也曾是自己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此时天色大亮,艳阳高照,阳光甚至能照清帐口下游动着的细微灰尘,陆机换了件袍子,带上儒巾,用冷水洗了脸,在面朝北方前礼拜一刻后,便打算派人再次召开军议。结果话未出口,正好撞上长子陆蔚慌慌张张地进来,喘着气说:“大人,出事情了!”

    “嗯?”陆机盯着自己的长子,皱眉批评道:“文才,我说了多少次,不管出现什么事,你都要戒骄戒躁,持静守重,不然身为军心所在,何以服众?”

    陆蔚闻言,立刻整冠顿足,向陆机行礼,他今年十七,在父亲的威严面前,从来不敢稍加放肆。可即使如此,眼前的慌张却是遮掩不住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向陆机禀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孟都督那边去劫法场了!”

    “您还记得吗?昨日他手下一个军司马在荥阳劫掠扰民,抢了差不多百来金,大人您判了那个军司马死刑,今日午时斩首示众,结果那个军司马刚刚押到法场上,孟都督就带着百来人前来抢人,现场已经打起来了!”

    陆机闻言一惊,立刻起身,对长子道:“走!为我领路!”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随着司马颖的命令传到,军中诸将定会生出猜想,认为陆机失去了司马颖的宠信。陆机一介吴人,没有了成都王支持的陆机,在军中哪还有威信可言呢?于是各种违纪之事就会层出不穷。现在司马颖的命令仅仅到了一日,就出现了这种事情,他必须立刻把这股歪风邪气刹住!

    到了法场上,正可见两股人正在中间推攘撕扯,周围挤满了围观的士卒,正对着法场中间指指点点,喧闹无比,就好似集市一般,毫无军营中该有的肃静。

    陆机见此情形大怒,他快步走到法场中央,一把夺过旁观刽子手的大刀,“噌”的一声砍在木桩上,继而大喝道:“军营之中,你们如此闹事,成何体统?!都给我肃静!”

    众人把目光都投在他身上,法场内外这才安静下来。观众们此时皆四散而走,而场上的士卒们仍保持着厮打的姿势,颇有些不知所措。

    陆机冷笑了两声,斥责道:“怎么?还不松开手?要我一个个来请吗?”

    孟超自知理亏,但他却好像自己吃了亏般,抢先拦下部众,对陆机问道:“都督,你这是何意?”

    陆机盯着他,不徐不疾地说道:“何意?维护军纪!孟君,此处是法场,除了监斩官、刽子手还有犯人,他人皆不许入内!我记得孟君既不是监斩官,也不是刽子手,莫非你是犯人?”

    见陆机的目光锐利,孟超起初有些心虚,但他想起司马颖对自己兄弟的照顾,顿时又多了几分胆气,诡辩道:“我手下并无过错,谈何处刑?”

    陆机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哦?孟君,若我记得不错,您的这位军司马,抢了十来户人家,不止夺得百金财物,还凌辱了两名童女,这也算无错?”

    “军士是上阵杀敌的,既然是卖人性命,夺些财物又如何?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情,光武帝不就是抄家抄出一个光武中兴,你为此就要杀人,不是强人所难吗?”

    陆机闻言,终于忍无可忍,怒骂道:“蠢猪!河南乃是京畿要害之地,晋室立国之本,若要匡扶社稷,必须就要安抚人心,你的部下将这里当做敌国,是觉得我们的仇敌还不够多吗?”

    说罢,他当即下令,指着那名犯人说道:“把他给我拿过来!”

    陆机毕竟是全局主帅,孟超敢违抗他,旁人却不敢,犯人很快就被押解过来。陆机也不啰嗦,他知道旁人不敢得罪孟超,拉过犯人便问:“你知罪吗?”

    犯人诺诺不敢答,根本不敢抬眼相看。陆机见状,也不多言,亲自操起快刀,霹雳一刀砍下。众人对这一刀毫无防备,但见刀光一闪,身首分离,鲜血喷涌而出,多数飞溅到孟超与陆机的身上,将衣裳半数染红。

    孟超为之一愣,他低头看了看衣袖上的血迹,又看了看一旁滴溜溜滚动着的脑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继而勃然大怒,对陆机骂道:““貉奴,敢尔?!”

    陆机的眼神却不动分毫,他将手中的快刀一振,刀刃上的血水飞洒在地,露出骇人的寒芒来,令孟超又是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继而色厉内荏地说道:“我是孟黄门的兄弟,你敢拿我怎么样?!”

    “没有我兄长的支持,貉奴,你也配做都督?!你尚不如卢志的一根脚趾头!”

    陆机不置可否,他转首用眼神示意司马孙拯,继而对孟超道:“你无故劫掠法场,御下不严,又詈骂上官,按纪当斩!”

    此言一出,孟超顿觉不对,转身就准备逃跑,可孙拯早已带人包了过来,一把将他摁倒在地。孟超大吼一声,抬眼盯向陆机,高声威胁道:“貉奴!你敢杀我!我兄长决不会放过你!”

    陆机冷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但也不会轻饶了你,德施,给我鞭他两百,让他长长记性!”

    他又指向孟超的其余随从,道:“其余违反军纪的,同样也受处罚,考虑你们是从犯,刑罚减半,领笞一百!”

    一时间,法场上哀嚎遍地,令人耳不忍闻。其中最惨的自然是孟超,他背部被鞭笞得血肉模糊,虽不影响行动,却当真剧痛难忍。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一面哀嚎呻吟,一面高声罹骂道:“陆机,你这是要谋反啊!你不得好死!你不就是一个无主无恩的小人吗,全天下人都知道,装什么圣人!你就是想要谋反!不得好死啊貉奴!我迟早要杀了你!”

    行刑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等孟超一行人被拖走后,陆机望着法场上凝固的血块,神情低沉如水。

    孙拯在一旁耳语道:“都督,要不然,还是杀了孟超吧,今日结下这么大一个梁子,迟早要生出事端啊!”

    陆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马上就要大战了,斩将不祥,不要说这种话!”

    孙拯闻言一惊,他是陆机的心腹,知道陆机原本的计划。陆机不是打算轮战吗?怎么要说大战?莫非陆机改变主意,真要进行决战了吗?

    陆机知道他的疑惑,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看不出来吗?殿下的命令一到,军心已经乱了,时间拖得越久,军心就越乱!怎么还可能按计划行事?我现在得罪了孟超,殿下那边,也不会再为我说话。”

    “我已别无选择,只能与长沙王决一生死。”

    为了区区军纪,就得罪了孟超孟玖,这值得吗?放在常人看来,这无疑是不值得的。可陆机扪心自问,可若连这最后的坚持都抛弃了,陆氏的名望又还有何意义?

    决战便决战吧,虽然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可决战并不是毫无胜算。陆机想,他还有一枚出其不意的暗子,只要运用得当,未尝不能正面取胜。

    一念及此,陆机返回帅帐,他研究起地图,并对孙拯说道:“你去把中军师请来,我有话想问他。”

    说罢,他将手指置于地图上,轻抚过邙山的脉络,从中切望着胜利的脉搏。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