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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寒风凛冽,檐下冰棱垂挂。
白马郡府内,炭火驱寒,几份最新的军报叠放李善道案头。
距离溵水之战已过半月余,河内、东南、山东三线皆现新变。
河内方面。
十天前,单雄信率部强攻河阳三城。
东南方面。
赵佗还没投降。在李密的一再严令督促下,房献伯余部和周君德部已开进项城,与李德谦合兵。同时,汝南郡的杨仲达、淮安郡的杨士林、田瓒等部,亦不再观望,引兵向淮阳靠拢。关於东南方面,还有一个情报,即盘踞南阳一带的朱粲,也得了李密的调令,分兵一部北上,向襄城郡开进。一时间,淮阳周边魏军旗号林立,号称十万,声势颇为浩大。
——却这杨仲达等不必再说,杨士林、田瓒、朱粲三个,其中杨士林、田瓒俱淮安郡的豪强。而朱粲,如前所述,亳州城父人,初为县佐史,大业末,他从军讨长白山的王薄等,遂聚结为群盗,号“可达寒贼”,自称迦楼罗王,众至十余万。其后,他南下淮水流域,转战於荆州、沔阳等地,再后进入南阳,割据了周边的地盘。朱粲也已经归附李密,之前上表劝李密称帝的各地豪帅之中,就有他。
汝南郡,即后世的驻马店一带。淮安郡,即后世的南阳东部一带。南阳、淮安、汝南、汝阴这几个郡,皆在淮水北岸,自西而东,依次相邻;这四个郡往北,亦自西而东,分即是襄城、颍川、淮阳、谯等郡。襄城郡西边则就是洛阳所在的河南郡,北边则即荥阳郡。
山东方面。
王薄、綦公顺二部,在刘兰成的谋佐下,前时攻入琅琊郡后,并未一味攻坚。两人分兵一部,南下进入了徐州所在的彭城郡,与徐州的汉兵成功会师。旋即,联军转向东进,兵锋掠向下邳、东海二郡。盘踞东海郡的臧君相、据守下邳郡的苗海潮,见其势大,分别都与之通书信,表示了修好之意。另外,彭城郡本地的义军魏麒麟、张大彪等部,已然向李善道献表投降。
——藏君相也是个老牌义军,起事的比较早,他是海陵人,其地盘主要就是在东海郡,即后世之江苏连云港这一带。却他与綦公顺早前是有仇怨的。
他曾领兵五万,来争北海。綦公顺兵少,闻之大惧,亏得有刘兰成为他画策,说“藏君相现距北海尚远,必不为备,请将军倍道袭击其营”。綦公顺从之,自率骁勇五千人,倍道袭之。将要到时,刘兰成与敢死士二十人前行,距臧君相营五十里,见其外出抄掠的部曲负担向营,刘兰成便与这二十个敢死士亦负担蔬米、烧器,装作抄者,混入其间,择空听察得知藏军的号令和将校名字。至夜间,与臧君相军比肩而入,负担巡营,知其虚实,得其更号,甚至胆大到於空地燃火营食。到三鼓时,忽突至帅帐前,交刀乱下,杀百余人,臧军惊扰;綦公顺兵亦至,急攻之,臧君相仅以身免,被俘斩数千,綦公顺收其资粮甲仗以还,从此党众大盛。
但眼下形势不同了,綦公顺依附了李善道,汉军将山东、河南搅了个天翻地覆,无往不利,藏君相虽然还记仇,却在得了刘兰成的书信后,暂也愿意放下旧怨,与綦公顺修好。
话到此处,不妨可多说一句。
刘兰成此人,虽然是明经出身,是个儒士,端得智勇兼备。偷袭藏君相,不是他初次领一二十人为綦军先锋。降从綦公顺不久,他就曾亲率十余人,直达北海郡治益都城外,慌得守军赶紧关城门,另外的八十余伏兵趁机而出,抄掠杂畜千余头和许多樵牧者而去。刘兰成揣度缴获的物资人畜已经走远,才不紧不慢地离去。城中守军看到前面有旌旗摇动、烟火滚滚,怕有伏兵,不敢离城追赶。后来知刘兰成偷袭时只有区区百余人,非常后悔没有追击。
又过了一个多月后,刘兰成欲取东阳,就又再次率一二十人,又是直抵城门。守军误认为刘兰成又是在施疑兵之计,倾城蜂拥而出,大举追击,结果行不到十里路,綦公顺亲率伏兵杀出。官军大败,奔逃还城。綦公顺将城团团围住。刘兰成好言劝慰,招降官军。东阳城守城军民惮於綦军的声势,又仰慕刘兰成的声望,於是纷纷出城投降。綦公顺遂得东阳。
确也是只有这样的智勇之士,大概才能有不仅劝说綦公顺及早归附李善道,并且还劝说綦公顺主动为李善道扰乱青、兖、徐等地,为李善道解荥阳僵局的见识。
至於苗海潮,他现是杜伏威的部将。杜伏威从长白山南下江淮时,经过下邳,派辅公祏与他说,“今同苦隋政,各兴大义,力分势弱,常恐见擒,何不合以为强,则不患隋军相制。若公能为主,吾当敬从,自揆不堪,可来听命,不则一战以决雄雌”。苗海潮惧怕,即以其众归於杜伏威。不过之后,杜伏威渡过淮水、长江,到江南后,苗海潮便留在了下邳,与杜伏威只是名义上的从属关系。他和藏君相一样,现也是畏惧汉军的声势,所以亦愿与綦公顺、王薄修好。
不过,藏君相、苗海潮两人暂时都只是奉书修好,并未明确降从李善道。
这也可以理解,他俩的地盘分别是后世的连云港、宿迁一带,东临东海,南邻江南,与李善道目前的河北地盘隔得还很远,——尽管下邳郡西边就是徐州所在的彭城郡,可彭城的汉军只有五千,他俩因此暂还保持观望,等待李善道与李密分出胜负,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局势尚未明朗,贸然投靠,只会引火烧身。
且不必多说。
……
只说这几个最新的形势变化,王薄、綦公顺这一路,有刘兰成的参佐,高歌猛进,自是大好;而东南、河内这两面的最近状况,表面似对汉军不利,但其实也无甚大虑。
淮阳这块儿,看似李密又调动了几路援兵,支援宛丘,总的兵数号称十万之众,真正的兵马数量,肯定没有十万,但据探报,合计也有数万之多,声势不可谓不大,然这几路援兵,都是李密“百营簿”上的地方义军营头兵马,换言之,皆是依附他的各地割据罢了,其心并不齐,之所以被迫进兵,无非因李密严令之故。实际上,周君德、杨仲达、杨士林、田瓒、朱粲诸辈,与藏君相、苗海潮是一样的,也都是悉怀观望之意,必然是不会为李密真正卖命。
莫说这诸路援兵尚未尽数汇聚淮阳,就是汇聚了,也可相机各个击破。
河内这块儿,单雄信到今为止,已经攻河阳十天了。河阳三城亦如前所述,是黄河上的锁钥之地,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又单雄信虽然勇猛,黄君汉的军报中,说他数次亲督或者亲提精锐冲锋陷阵,却他没有多少谋略,他军中的将领有些也得了黄君汉的书信,打起仗来也不十分卖力。由而打到现在,连河阳三城在黄河南岸的外城都还没有攻下。
是以,就东南、河内这两块儿的最新局势,李善道并不担心。
非只不担心,他现在的心情,反而还是相当不错。
无它缘故,今日才得赵君德、王君廓等的捷报,林虑城已被攻陷,宇文化及兄弟等尽数被擒,搜得传国玉玺等宝,已敬送贵乡,宇文化及等也被送去了贵乡。
……
“如宇文化及者,真袁公路之属也!悖逆骄狂,不识天数。将亡,穷途末路,愈加昏狂,而竟僭号,云‘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荒唐至极!”薛世雄厌恶地评点说道。
却原来宇文化及在林虑城破前,绝望之际,乃鸩杀了杨浩,僭皇帝位,国号许,建元天寿,还像模像样地署置了百官。——国号为许者,其父宇文述在杨广继位后,得封许国公。
薛世雄用袁术类比宇文化及,比喻得甚是贴切。宇文化及与袁术确实有点像,两人都是世家贵公子,都得到过玉玺,但都是无甚能力,却又偏偏妄自尊大,结果身败名裂,为天下笑。
比之薛世雄的还有心思评点宇文化及,李善仁可是高兴坏了!
玉玺是甚么?天子的象征!放到以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於今却被李善道得之了,他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搓着手,连连说道:“阿弟,宇文化及狂悖之徒,不足多论。这传国玉玺,今为阿弟所得,实乃天命所归,我汉气运昌隆之兆也!”建议说道,“当即颁布旨喻,将擒获宇文化及、得传国重宝之事昭告各方,以振军威,激励士气。”
堂中一人起身,诸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是扑拜在地,激动不已地说道:“大王!此非仅激励士气,诚天命攸归!大王本名应谶,今又得传国玉玺,此非人力,实乃天授!‘真命天子’之谓,舍大王其谁?臣斗胆进言,何不择吉日,祭告天地,正大位,登九五,以慰天下之望!”
此言一出,堂中霎静。
薛世雄、李靖、李善仁、侯友怀等都是怔了怔。他们倒还没想到这点。
侯友怀迟疑了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赶紧起身,躬身说道:“大王,得玺固是大吉,足证大王天命所归,然李密未灭,方自用兵中原,关中李渊虎视。此时称帝,是否操之过急?”
郑元璹趴在地上,大声说道:“侯公差矣!‘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大王声威震烁寰宇,河北已靖,山东席卷,河南指日可下,四方归心!遍观海内,堪为敌者,唯李密、李渊耳。李密既降伪朝,已失进退,今河南、山东诸郡豪杰,相继上表请降,进灭李密,朝夕之事;李渊据占关中,连接巴蜀,虽稍得地利,可他北有梁师都、西有薛举,自顾不暇,待灭李密,取关中也是反掌之易。况李渊名为不正,就已敢僭号,大王承天景命,登基正位,岂称过早?”
这话也有道理。
尤其他所举的李渊称帝此例,确是颇能打动人心。李渊只是得了一个关中,且关中还没平定,他就敢称帝,李善道已得河北、河东南部、眼看山东、河南也将能得,为何就不能称帝?
郑元璹引经据典,接着又劝进说道:“大王,昔日萧王初定河北,群臣便即劝进,耿纯言之云,‘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於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臣窃以为,耿纯此言,切实之肺腑忠言也。今大王威名远播,将士用命,百姓归心,若不早正大位,恐寒天下忠义之心,摇三军效死之志!臣冒死敢言,大王不可迟疑!”
李善道起家之地在河北,国号为汉,他平时又经常说些刘邦、刘秀的故事,故此郑元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便又举了刘秀的例子来劝说李善道。
郑元璹的话还没说完,顿了下,他又说道:“况侯公适才所虑‘李密未灭,方自用兵中原’,臣愚见,若大王於此际,顺天应命,即皇帝位,则正可号令中原,以正伐邪,一举两得!”
诸臣议论、进劝、争执之时,李善道一直没说话,只在听,这时见郑元璹语毕,又见李靖等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便摸了摸颔下短髭,哈哈一笑,叫郑元璹起身,目落於他,称他的字,从容问道:“德芳,你从我,为的就是攀龙鳞、附凤翼,成你之志么?你有何志?”
郑元璹神色肃然,叉手答道:“臣之志,不在富贵!愿竭尽犬马,佐大王扫平群丑,廓清宇内,立万世基业,开海晏盛世!此臣之志,亦天下士民之望!”
劝进是大功。郑元璹新降从之士,到了荥阳后,虽与荥阳的士大夫通信不绝,在争夺人心上立了点功劳,但这点功劳不值一提。他当然是想抓住机会,得这个首先劝进的功劳。
李善道笑道:“卿有此志,甚好。我也愿与卿等齐心协力,共定天下,救万民出於水火。但称帝之事,友怀说得对,为时尚早。前房彦藻等劝李密称帝之时,李密尚知洛阳未下,难以称帝。方今虽得玉玺,李密未灭,怎可便贸然称帝?卿等当知,我向来不重虚名。”
见郑元璹还想再劝,说道,“卿勿再言。卿莫非以为我如宇文化及之流?”
郑元璹吓了一跳,冷汗涔涔,不敢再劝,伏地叩首,慌忙说道:“臣万万不敢!臣愚钝,思虑不周,口不择言,请大王恕罪!”
李善道神色稍霁,说道:“你起来吧。德芳,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我既不重虚名,也不好多礼。”待郑元璹小心翼翼地坐回席上,他饮了口热汤,环视诸臣神色。
见得侯友怀释然,薛世雄若有所思,似是被自己的话打动,李善仁略有可惜,但也没说甚么。其余诸臣,李靖、高曦、萧裕等等,大都也是这几类的表情。
说实话,李善道对称帝这事儿,是真的不上心,他拒绝郑元璹的劝进,绝非只是故作姿态。他确实不看重这些虚名。——包括称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在他看来,真正的霸业不是靠一个名号而成,而是靠脚踏实地、一步步地得来。
在这个与李密之间的交锋渐渐激烈,可能就快到与李密决战的时刻,他绝不会因一个虚名,而分了心神。——如果称帝,不是简单的一道诏书,向天下宣告,他称帝了就行这么简单,牵涉的事情很多。他更愿意先集中力量,将李密消灭之后,再议其它。
当然话说回来,他也知道,对一些,或者甚至大部分的臣属来讲,他们应该是乐於李善道及早称帝的。因为称了帝,便像耿纯说的,则大业已定,水涨船高,众人就是新朝元勋,皆可进封官爵,获得更好的地位与荣耀。在这种情况下,这类臣属的心情,李善道却也得照顾。
他放下汤碗,就先说了一句:“玉玺不过一物,天命自在人心。且待大功告成,人心归附,帝位之事,水到渠成。若此时贸然进位,反倒令天下人疑我志在名号,非为苍生计也。昔汉高祖入关中,亦未急於称帝,而先安民心、定纲纪,此诚大智若愚之举。我今效之,亦望诸卿能体此心。”一番抚慰的话语言罢,再观诸臣,各是点头应是,气氛渐趋和缓。
便此事不再多说,他沉吟片刻,转开话头,说道,“当务之急,仍在荥阳!”
堂中诸臣闻他将话题说到了当前的军事,皆收起方才各异的神色,转为凝重。
李善道起将身来,到沙盘前,俯瞰片刻,点在洛阳位置,说道:“洛阳探报,李密再三施压,王世充已经扛不住了,可能近日就会出兵陕虢,他一出兵,则李密后方既稳,即可倾力进援荥阳。就接下来的战事,卿等都有何高见?”
薛世雄早有思虑,起身行礼,说道:“大王明鉴,李密一旦北上,就算他仍需留兵屯驻洛口,以保后路,然料其北上之众,亦不会少。惟今之计,须当赶在李密进援前,克定荥阳!今宇文化及既歼,河北内患尽除,已可抽调兵马,或来白马、或援河内。臣有一策敢献。”
众人目光聚焦到这位老将身上。
……
蔡水、溵水等是河面不宽,水流不急,虽是结冰,黄河却未冰冻。
滚滚怒涛,拍击冰岸。
黄河对岸的河阳南城下,激战痕迹触目惊心。
暮色下,破损的云梯、焦黑的撞木、冻结的血迹与尸骸遍地,烟气、血腥混於寒风。
单雄信驻马阵前,甲上布满刀箭划痕、干涸血渍。他望着城头的“黄”字旗,眼神狠厉。十日猛攻,士卒伤亡甚重,士气低落。黄君汉守得极稳,任其亲督陷阵,城头始终难占。
“大将军,明日还攻么?”副将问道。
单雄信望着城头,寒风卷动战袍。
许久,他猛地勒马转身,决绝令道:“收兵,整备器械。明日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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