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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施措应对河阳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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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写得很快,用的是军中惯常的大白话,写的是:“你这鸟厮!你出白马前,我怎么交代你的?让你日日须当重温的兵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骄兵必败’之理,你不知么?黑社、白社、房献伯,算得甚么鸟才?你侥幸胜了两场,就不知你姓什么了?杨长史劝你不可冒进,你为何不听?许敬宗献佯袭颍川、襄城之策,分化张善相部,如此良谋,你为何弃之不用?诸般过失,按军法本应严惩不贷!”

    写到这里,他笔锋一顿,墨点滴落纸上,洇开一小片,语气放缓,接着写下,“不过,你奔袭黑社、白社,出其不意,得奇袭之效;还袭房献伯,分骑三路,相互策应夹击,这两仗打得勉强还行,算你有些章法。后来杨固建议改击魏六儿,你能听之,也算知过而改。生擒张善相而不杀,送来白马,此亦可嘉许。念你尚有微功,且知悔改,姑且免你责罚,将功补罪!”

    笔锋复又转厉,“记住了,你这鸟厮!再若因一时之胜便得意忘形,目空一切,轻则给老子滚回白马,别想着再带兵出战!重则,军法从事,决不宽贷!杨固临阵献策,有应变之能;许敬宗献计在先,有谋划之功,你皆当为之记功,不得怠慢。待军还白马,一并论功行赏!”

    最后,对宛丘后续做出部署,“诸路魏援既破,宛丘已成孤城,赵佗非愚顽之辈,当知大势已去,可再招降。其若降,则分兵掠取谯郡、汝阴诸地,巩固东南;其若不降,亦不必强攻围困,分兵扫荡周边,断其外援,困之即可。宛丘,迟早囊中之物。”

    写罢,掷笔於案,唤来王宣德,“即刻着快马送去高延霸军中。他识字不多,你选个口齿清晰的使者,当面念给他听,一字不漏!叫杨长史、许敬宗也在旁听着。”

    王宣德躬身领命,捧起书函快步离去。

    处理完高延霸之事,李善道喝了口茶,寻思了稍顷,又令道:“带张善相来。”

    不多时,甲士押着一人入堂。

    正是张善相。

    虽为阶下囚,甲胄已被卸去,只着素袍,发髻微乱,犹带风霜尘土之色,却挺直脊梁,昂然而立,目光直视李善道,并无半分惧色,更无屈膝之意。

    李善道见其此状,已知其心志,也不动怒,反而语气平和地说道:“张公,高延霸军中司马,名叫许敬宗。其父许善心,乃前陈旧臣,陈亡之后事,你可听闻?”

    张善相起兵前,只是一个里长,见闻不广,不知许善心有何过何事,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李善道自顾自说了下去:“陈亡之后,许善心朝见文皇帝时,念及故国旧主,悲从中来,伏泣於殿下,久久不能起身。文皇帝顾谓左右侍臣言道,‘朕平陈国,唯获此人。既能怀其旧君,即是我诚臣也。’并未因其悲念陈国而降罪,反赞其忠义,委以重任。”

    他顿了顿,目视张善相,“公亦忠义士。我有意效仿文皇帝旧事,不知公可愿效仿许善心否?”

    堂中一片寂静。

    陪坐的李善仁、薛收、侯友怀等人皆注视张善相。

    薛世雄面上波澜不惊,闻得此言,却感同身受,他当初被俘时,李善道亦是如此以礼相待。

    张善相沉默良久,最终仍是一言不发,只将目光移开。

    李善道也不强求,说道:“我之所言,公且深思。”令道,“带下去吧。好生安置,勿要怠慢。”

    张善相在李密帐下并非重臣,才干亦非卓绝,他降不降,无关紧要。如是降了,自然很好,如不肯降,也不必刻意为难,仍如对待薛世雄、杨善会相同,暂且软禁就是。主要是给李密麾下的其他文武来看,李善道是个能容人、礼贤下士的主公。

    李善仁、薛收、侯友怀对李善道宽容俘臣的做法,早已见惯。

    薛世雄更是亲身经历。

    诸人对李善道这般对待张善相,皆是无有异议。

    李善道起身,步至堂中的沙盘前,俯瞰良久,说道:“陈敬儿与罗士信等在开封左近数战,多占上风,开封日危;王薄到北海,与綦公顺合兵后,已下高密,正攻入琅琊郡,徐圆朗被迫遣兵往援;徐州方向,我军亦出,掠丰、沛,孟海公分兵扼守各处据点,疲於应付。如今,高延霸又连破宛丘之援,东南震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诸人,“现下河南、山东,已是遍地开花,我军处处进逼,对魏军的形势,可谓相当不利。”手指落在管城的位置,“管城的魏军主力,虽至今尚还未动,但宛丘告急,东南糜烂,郑颋、贾润甫还能坐得住多久?料不久之后,他俩必就会出兵援宛丘。

    “方下唯一所虑者,是李密接下来的反应。探报言,王世充百般推诿,至今未出兵陕虢,李密顾虑一旦他大举北进荥阳,王世充可能会抄其后路,故他当下还没有大举进援管城之举动。

    “然随着东南局势、山东局势的越来越不利於他,李密必会愈发焦灼,依我料之,只怕离他再援管城之时已不远。区别只在於,他援兵的规模大小。这一点,不可不虑!”

    他顾盼诸人,说道,“我意,就下边的军事部署,可以两手进行。一方面,管城魏军一动,无论是南下宛丘,还是东援开封,荥阳就将空虚,宜令封丘我部、白马驻兵,做好进攻酸枣、阳武之准备。斥候加倍,紧盯管城魏军动向,只要其兵马一动,就立刻发起攻势,不得有误!

    “其二,加派细作,严密探查李密在洛口的动向,其军力调动、粮秣转运,务必巨细靡遗,随时来报!若有异动,我军可提前做好应对之备。”

    “谨遵王命!”薛世雄、李善仁、侯友怀等齐声应诺。

    两道指令由薛收起草,形成文书,火速送出。

    初雪过后的寒风,从掀开的门幕缝隙中钻入,扑在脸上,冰冷刺骨。

    李善道深深吸了口这凛冽的空气,透过帘隙,目落院中积雪的抖擞松柏,精神却为之一振!

    ……

    同一场寒风,在数百里外的洛口城李密大营,刮得更加猛烈。

    营寨的旗帜被扯得笔直,发出猎猎的哀鸣。

    李密裹着厚重的裘氅,刚刚巡视完几个营地归来,脸颊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眉梢鬓角都结着细小的冰晶。他坐入席上,靠近熊熊燃烧的炭盆,伸出几乎僵硬的双手烤火。

    亲兵奉上滚热的肉羹,他啜饮几口,一股暖流下肚,才觉得活泛了些。

    然而,身体的回暖却驱不散心头的深深忧虑。

    降隋之举,虽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军中暗流涌动,军心至今尚未稳住。

    适才巡营,士卒们行礼如仪,眼神中却少了往日的热切,多了几分疏离与茫然。

    更让他忧心如焚的,是不断从东南、山东传来的告急文书。

    宛丘被围,几路援军被高延霸接连击破,连张善相都被生擒!开封岌岌可危!琅琊告急!徐州方向也频频受扰!整个河南、山东,他的大后方,正被李善道以多点开花的凌厉攻势,撕扯得千疮百孔,而作为他稳定河南、山东局势的管城驻军,却因兵少之故,迟迟不能出援。

    “王世充,这匹夫!”李密将汤碗重重顿在案上,汤汁溅出少许。

    洛阳城里的这个昔之对手、今之“同僚”,不论他怎么上奏,请杨侗尽快按照约定,遣兵出攻陕虢,而掌握了洛阳大部分实际兵权的王世充却都以各个借口,百般推脱,就是按兵不动!

    王世充不出兵,他李密怎敢大举进兵荥阳?

    若后方空虚,王世充趁机捅上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再按兵不动,山东、河南的局面,怕就要彻底崩坏了!

    帐帘被掀开,一股更强的寒风卷入,随之进来的是同样冻得脸色发青的房彦藻。

    他也是刚巡营回来,接过亲兵递来的热参汤,大口喝下,驱散了些许寒意,看着李密忧心忡忡的面容,知其之所忧,拱手说道:“明公,管城一日数报,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河南、山东局势糜烂至此,实不能再拖下去了!仆以为,当立即采取对措,三管齐下!”

    “哦?卿有何良策?”李密抬眼看他。

    “其一,立刻遣得力之人再赴洛阳,面见元文都、卢楚等重臣,陈说利害。李善道坐大,非独是明公之患,更是东都之患!唇亡齿寒之理,他们不会不懂。必须对王世充施加压力,以以分李善道之势的名义,迫其尽快出兵陕虢!

    “其二,管城接连求援,不可不援了。仆适巡营,各部军心虽尚未尽稳,比之此前,在明公赏抚之下已有好转。仆以为,可再抽调一部兵马,驰援管城。令郑颋、贾润甫出援宛丘方向。

    “此外,周君德驻留上蔡,军停不前;房献伯项城一败,亦停驻颍阳,不再进兵,可下令旨,促其两人进兵,尽速与李德谦部会师;及再严令杨仲达,亦进兵淮阳,亦与李德谦合兵。如此,北有管城之兵援救,南有李德谦诸部夹击,足可使高延霸首尾难顾,疲於应对。即便仍或不易便即击破高延霸,但至少可遏止其进一步乱我东南的势头,暂稳住东南局面。

    “其三,可令单雄信加强攻势,猛攻河阳三城。河阳乃河内门户,黄君汉守此,若能给其压力,迫使李善道分兵往援河内,亦可稍解管城及东南之困!”

    三条对措,一一道来。

    ——却这房彦藻提到的杨仲达,也是汝南的一个割据势力。此人的地盘比周君德更大,兵马比周君德也多。也因为此,他不大听从李密的号令。李密在令周君德等各部援淮阳时,就给他下了令,他却到现下未有动静。亦因此,房彦藻说到他时,用了“严令”一措辞。

    李密仔细听着,手中的玉碗都忘了放下。

    再想办法逼迫王世充出兵陕虢、增援管城、同时进攻河内,这已是当前困局下,所能做出的最务实的安排了。他思虑再三,看了看案上堆积的一份份管城急报,也确实无有别策可施,而下唯有依此行之,便做出了决定:“便依卿之策!”令侍吏,“速去传令!”

    ……

    军令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河阳城外的魏军大营。

    中军帐内,炭火噼啪作响。

    单雄信坐在胡床上,看完刚刚送达,要求他“即刻加强攻势,猛攻河阳城”的军令。

    不自禁的,视线却看向了案上放着的另一封书信,——是前日由心腹悄悄送入营中,来自河阳守将、他昔日的瓦岗同袍黄君汉的亲笔信。

    信的内容,他已反复咀嚼,字字句句,滚烫如炭,烙在心尖。

    是黄君汉熟悉的笔迹,信纸仿佛还带着故人的体温,言辞恳切,追忆往昔他们在瓦岗寨时快意恩仇的岁月,篝火旁大块分肉,酒坛前豪气干云,战场上生死相托。

    信中点明,李密诛杀翟让,是他们共同的仇人。当年单雄信被迫降从李密,情有可原,他黄君汉不也因形势所迫降了么?但如今时移世易,汉王兵强马壮,据河北富庶之地,西控河东南部,东慑齐鲁群豪,正是可以托身、为翟司徒报仇雪恨的明主!

    信中劝说单雄信:“贤兄何不弃暗投明,诛杀仇雠,佐汉王以成伟业?天下英雄闻之,只会赞贤兄深明大义,不忘旧恩,岂有他言?”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烫在单雄信的心上。

    他放下军令,再次展开这封滚烫的信笺。

    帐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可却有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

    翟公……。翟让那张豪迈、曾对他无比信任的脸庞,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浮现在他眼前。那爽朗的大笑,那拍着他肩膀的厚重手掌,那将他视若手足的深厚情谊,历历在目。

    而那个雨夜,李密布下鸿门宴,烛光摇曳下,蔡建德从背后砍出的致命一刀,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的触感,翟让倒地后如牛的嘶吼,这一切,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当时,面对翟让的尸体、李密冰冷的目光和蔡建德手中滴血的利刃,在那一瞬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屈膝了,向着李密跪地求饶了。

    “啊!”单雄信低吼一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翻江倒海的羞耻与悔恨。

    每当想起那一刻自己的懦弱,强烈的羞耻感,就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这两年在李密帐下,虽位高权重,与徐世绩并统瓦岗余部,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部曲们,看他的目光变了。昔在瓦岗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敬重和亲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甚至隐晦的鄙夷。他成了“背主求生、摇尾乞怜”的代名词,尽管无人敢当面言说。

    而今,黄君汉的信,给了他一个“弃暗投明”、“为翟司徒报仇”的机会。

    黄君汉是瓦岗老人,李善道也是翟让旧部,若降过去,似乎顺理成章。

    可是!

    单雄信痛苦地闭上眼睛。

    如果真的投降了过去,李善道、黄君汉等等,内心会怎么看他?一个在翟让被杀时,跪地求饶的懦夫?即使表面上接纳,心底的轻蔑与不信任,又如何消弭?他仿佛已经看到李善道麾下将领、士卒们私下里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看,那就是单雄信,当年跪着活下来的那个!

    还有他现在的部曲。

    他的部曲多是瓦岗旧部,如今在李密的高压之下,尚能维持表面的服从。若他真降了李善道,他们还会追随一个背负着如此耻辱的主将么?只怕转瞬之间,人心尽散,就会尽奔改从黄君汉等。至时,他既不被新主真正接纳,又失去了部众,岂不陷入更加孤立、备受唾弃的绝境?

    降,看似是洗刷旧耻的契机,却可能是通往更深渊、更彻底耻辱的不归路。

    不降,继续为李密驱使,挥刀砍向昔日同袍驻守的河阳城,则意味着永远背负着对翟公的愧疚和“懦夫”的骂名,在鄙夷的目光中苟延残喘,永无抬头之日。

    进退之间,皆是万丈深渊!

    他不禁苦笑,当夜的一跪下去,早已跪碎了他的脊梁,名节尽丧!於下想来,若当时与翟公一同血溅当场,倒也痛快干净!至少不必日日忍受这羞耻的啃噬,不必在梦中面对翟公充满失望与愤怒的眼睛!可话说回来,便是再来一次,他真的有勇气选择死亡么?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不敢再深想下去。是的,他对不起翟公,万死莫赎!可事已至此,他还能怎么办?

    抬头望向帐外,夜色浓稠如墨,寒星点点,仿似冷眼旁观。

    跪地这一刻的怯懦,已成定局,他只有一条道走下去了!

    低头看着他被长槊磨得布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手,力挽奔马、长槊无双,染过无数敌人的血,却也沾染着洗刷不掉的、沉默的愧疚。

    帐外寒风呼啸,卷过他的将旗,呜咽作响。

    单雄信只觉得脸上阵阵燥热,仿佛被无数道目光灼烧。翟让、黄君汉、李善道等等的面容,一一从他眼前交替闪过。旧日在瓦岗,与翟让等畅饮笑谈的情景浮现眼前!那些肝胆相照的豪情,那些生死与共的誓言,早不是他再配拥有的了。

    他再又闭上了眼,心如绞痛。他虽外以粗豪示人,焉能无情?他的情感,谁人能知?他又能与谁人分说。亦只有在这夜深人静、孤帐独处之时,他才敢直面过往,直面这蚀骨的羞惭。

    罢了,罢了!他睁开眼,抓住黄君汉的信,投进了炭盆。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信纸,将其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气味。

    单雄信压下翻腾的复杂情绪,朝帐外厉声喝道:“传诸将,帐中议事!商议明日强攻河阳城!”

    语声坚决,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彷徨、羞耻、痛苦,都用这军令斩断!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的坚决背后,藏着多少撕扯与挣扎。

    就用更猛烈的厮杀,用更勇猛的杀敌,洗刷他跪地时的懦弱,麻痹他不敢回望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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