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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加布里埃尔·萨克雷的人生中,听过无数句箴言。
那个像父亲一样的维斯特维克爱他,教导他,关怀他。西奥多不仅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足够的情感与直面扭曲的勇气,也依照对方的模样塑造着庇护灵魂的堡垒。
但是现在,他找不出能让自己应对眼前这口水晶棺的办法来。他雄鹿一样的角折断,脱落厚茧的皮囊再也受不住针风刮骨。
他无助地站在原地,胸膛中升起的并非怒火,而是一股难以表达的恐惧与茫然。
‘假如这具身体是弗洛里安…那么,他又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然而。
另一道声音讲述着冰冷无情的现实。
‘你知道他就是。’
没准不是…?
也许他瞧错了。这只是霍恩的个人收藏,一具不知从哪运来的、摆在角落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邪教徒的尸体…
甚至可能是买来的艺术品。
他大概看错了。
——哆哆。
玻璃传来敲击声。
西奥多转向老树遮挡的另一面墙。窗帘拱卫的小月亮窗。
一只白羽鸟儿正落在墙的外沿上,静静看着他。
他下意识走过去,拉开了窗户,鸟儿便扑棱着翅膀飞进屋,落在了他的肩上。
鸟嘴里衔着三张染血的纸。
半掌宽,一掌长,周围嵌淡蓝色花纹,中心铅印着具体信息。
时间是五天后。
这是三张船票。
…………
……
皮靴从车阶落下。
落到湿滑的鹅卵石当中。
靴底带走油腻的煤灰,一些黄褐色的粘稠液体。
空气顺着鼻孔钻进口腔里,浓稠的可以咀嚼。扑盖住来客的烟雾仿佛一条又潮又冷的毯子。
西奥多低了低头,竖起风衣领。
‘欢迎来到地狱。’
从马车夫的表情中能读出这样的话。
但西奥多如鱼得水。
在南区,他如鱼得水。
高高耸立的烟囱就像鸣枪致礼后枪口飘散的敬意,一根根,一支支准确朝着苍穹。
夏与秋交替的黑夜中,永远潮湿的水汽混着黄色的、名为工业与希望的刺鼻气体碾过每一条胆敢且不得不踏出房屋的人的身体。
他抬头望了望。
只看见青烟与枪林。
‘这些烟囱是人类给众神的答案。当祂们问「没了我,你怎么活」时。’
西奥多想起教派里的叛徒,那位有趣的、知识渊博、胆量还大的老学徒——他曾在教派里这样公然讲道。
调侃,甚至戏谑的。
西奥多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他插进大衣兜里的手紧紧捏着那三张反复看,快要被他揉烂的船票:舱位并不是最舒服的那一档。是小夏尔竭尽所能,买到的那一档。
至少能带他们离开这个地方的那一档。
船票在他兜里。
那么。
小夏尔呢?
西奥多回想起白日时,霍恩和崔克讲过的弗洛里安的‘团伙’,视线从灰腻的鹅卵石向着同样灰的墙皮攀,直落到那白色的鸟儿身上。
它带他穿过花园。
在兽巢上空盘旋了几分钟。
西奥多没敢踏入兽巢。
他…
没有一天如此盼望自己是个盲人。
‘他不在那儿,对不对?’
白羽鸟儿听不懂金发男人的呢喃,只等人靠近,扇着翅膀往下一个地方去。
一些没了土地的年轻人被告知大城市有大机会。大的金镚和大的理想。在那巨大的机器轰鸣中他们能听见大的*吟,大杯大杯的红酒中摇晃出更大的背景…
他们循着真理,将包袱搭甩在肩膀上,从乡间小路一直来到大的都市。
却发现这里只有大的…
黑色的烟囱。
对于有着大肚子的西装革履的工厂主来说,大的烟囱是财富与进步的象征。
但工人们显然对此抱有不同的看法——
就像工厂主挑选工人一样,他们总慧眼识珠,将那些老实、忠诚、勤奋肯干的人的名字记录在本子上,每个礼拜发几个够他们吃饭,但不能吃饱的铜子儿。
而没有被记上的名字,就流落到灰黄色的滚滚浓雾中。
成了…
强盗与窃贼。
罪犯。
在南区,就像西区的贵族一样常见。
西奥多敛着长风衣,尽量避开迎面而来的脚步声。夜晚,能见度极差的昏雾中很容易做到这一点——当然,也有些实在避不开,或老早落下陷阱的。
对于一名高环仪式者来说,只能算他们倒霉了。
‘你真该到工厂里去的,孩子。’
每一次到南区,遇上这些不合时宜的、进了大小帮派的年轻人,西奥多就要苦口婆心劝解一番。
‘这是合法且合理的方式。运用它,创造自己的未来,不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浓痰与脏话。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也许现在也不明白。
饥饿与贫穷会造出罪恶,而罪恶并不令人恐惧:或者…换句话来说吧。
罪恶与贫穷,不会让统治者恐惧。
它只会撕咬比它更弱小的。
统治者恐惧的是慢条斯理打开报纸,蘸着墨水写下‘不公到底来自拴在路灯上的工厂主,还是他们背后的、到议会里打瞌睡的怪物们’——统治者恐惧这些代替神灵给众生天启的闲汉。
所以。
南区没有这些人。
当初的西奥多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他也不明白,只是没有心情再开口了。
他扔下东倒西歪的抢匪团伙,跟着白羽鸟儿一路前进,兜兜转转的拐过无数个绕人脑袋的怪弯子。
然后。
不出所料的抵达了一个他不出所料的目的地。
一栋他曾打算安置那些公正教会的‘不公正受害者’的房子,提前租下了半年的长型单层房。
鸟儿没有用喙,使个什么妙法拨开插锁,或重新哆哆哆敲击起来,呼唤身后的男人打开‘门’,放她入内。
它在房子上空上了几圈。
降低高度。
加快了振翅的频率。
穿过西奥多的耳鬓,像一根再也不回头的利箭撞在了土灰色的外墙上。
落在墙根的烂泥里。
翅膀抖了几下。
西奥多想,那应该是见到主人的喜悦。
他弯下腰,小心将鸟儿托捧起来,装进自己的另一个口袋里,不需用钥匙便拧开了木门。
借着熹微月光。
拢着薄毯的女人正蜷在椅子上发愣。
“丰塞卡…女士。”
西奥多感觉自己的口腔愈发黏腻,让他张不开嘴。
“吉尔丝·丰塞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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