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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府的正厅宽敞却并不奢华,梁柱以老檀木为骨,暗色木纹中带着岁月打磨出的温润光泽。
厅堂正中悬着一方素色帷幕,隔开了外院的喧嚣,帷幕后方的案几上,铺陈着满满的竹简与册卷。案几两端,各置一盏铜灯,灯盏中燃着清油,油焰细小而稳,散发出淡淡的暖光,映得卷页的墨色更深。
墙边的高架上整齐列放着文房四宝与各种测量器具——竹尺、绳盘、铜规、陶盘——与案几上的《术算纲要》抄本相互呼应,让整个厅堂的气息既有士人的沉稳,又带着工匠般的精密。
此刻,厅堂中的空气静得出奇,连铜灯里的油焰细响都能听见。
石宗方站在案前,手边还放着他方才用来推算的竹筹与绳尺。额角的发丝微微散乱,额前的细汗未曾拭去,显然方才那一番演算耗去了他极多心神。
他盯着那卷《术算纲要》中的推算,心口起伏剧烈。
——是真的。
他再也无法否认,方才他按自己的法子验算过三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与卷中所列的圆周常数相去无几,差距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他这些年无数次在陶盘上丈量,在竹筹中换算,顶多只能逼近某个范围,却从未能将差距压到如此之小。这个数,就像有人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让他看见了更深一层的天光。
震惊之后,是一种几乎要让他忘记呼吸的冲击感。
他自问这些年在圆周问题上的钻研,已达到了术算士人中极少有人能企及的地步。可今日,他第一次生出一种明确的感觉——有人,走在了他前面。
石宗方握着竹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在微颤。
他压下胸中的滚烫,抬眼望向案后的许居正,声音低沉而急切:
“此法,是何人所出?此数……又是何人算得?”
厅中的几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许居正看着石宗方那双眼睛,清楚地知道,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心,是真的被眼前这个数征服了。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如铜锤敲在厅堂的静气上——
“陛下。”
这两个字落下,厅中似乎连油灯的火焰都轻轻一颤。
石宗方怔了片刻,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从许居正那目光中的笃定,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
石宗方那一瞬的沉默,仿佛比方才的推算还要漫长。
他的脑海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浮现出那些关于萧宁的传闻——锦袍玉带,纵马饮酒,赌棋推盘,醉卧街头。一个惯被世人称为“纨绔”的帝王,与眼前这条精妙至极的推算公式,之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可偏偏,许居正那两个字——“陛下”——说得如此平静而笃定,没有半分玩笑,也没有虚饰,甚至连应付敷衍的气息都不带。
那一刻,他有种说不清的错位感。
仿佛自己多年苦钻的竹筹、陶盘和比例尺,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动,让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个他未曾想到的角落,竟有人先一步踏入了这道门槛。
“陛下……”
他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称呼,声音仿佛从喉间深处滚出来,沉甸甸的。
旁边几位翰林编修、国子监博士与工部郎中彼此交换了眼神,那眼神中有着浓烈的不可置信——
谁能想到,能让石宗方放下架子、亲自来许府的,不是金银厚礼,不是圣旨压顶,而是陛下在《术算纲要》里写下的一个数字。
一个数字。
就足够了。
他们亲眼看着石宗方的神情,从起初的谨慎怀疑,到验算后的震惊,再到此刻的沉默凝视。
那份变化真实到令人发怵——因为他们很清楚,能让这个术算痴人动容的东西,世上不多见。
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工部郎中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仅凭一个圆周常数,便请来了石宗方……这已不是请人,而是征服。
另一位翰林编修则在心底默默想着:
如果圆周率只是纲要中的“一个小点”,那这卷纲要里,到底还埋着多少惊人的算理?
这种念头一旦生出,就像火星落在干草里,瞬间燎遍他们的好奇与战栗——
陛下,真有这样的学识吗?
那个曾在酒楼赌酒的青年帝王,真能推得出石宗方求之多年而未得的数吗?
厅堂里,油灯的焰心微微跳动,映着众人眼底的光。
可那光,已不只是铜灯的亮度,而是被一个数字、一个答案、一个身份同时点燃的震撼。
而在正案之前,石宗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卷册上那一行数字。
他的眼神中,第一次带上了分量极重的敬意。
许府的书房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纸卷味,沉稳而安静。
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的木格窗,落在案几上,映得竹尺、墨砚、简册的边缘泛着细亮的光泽。长案两端铺满了《术算纲要》的抄本,厚薄不一的卷册叠得如小山般,旁边还摆着绳尺、竹筹、陶盘与各种度量器具。
许居正坐在案首,缓缓将一卷术算纲推向几位工部郎中与翰林编修,淡淡道:“诸位,这卷是‘比例与曲度’之纲,烦请细细过目。”
几人对视一眼,各自小心展开卷册。字迹工整如刀刻,公式与推算细列行间,每一节下都附有注解与算例。
才翻到第三页,便有人暗暗皱起眉——这里的推算符号与公式,与他们以往见过的全然不同,似乎是一种自成体系的记述方式,虽然符号旁附有注释,可一旦进入到后面复杂的推导,注释也显得力不从心。
“此处……是求弧长?”一名国子监博士低声自语,目光扫到卷页下方那一行复杂的比例式,眉心越锁越紧。
“像是弧长,但又多了数步——这数步的逻辑,我……暂且未得要领。”另一位工部郎中放下竹尺,轻叹一声。
几人再往下翻,翻得越多,眼神里的疑惑就越重。那种感觉,就像在读一篇完全陌生的文字,即使认得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却完全看不懂作者在说什么。
而在他们一旁,石宗方已经将另一卷《术算纲要》摊开在面前——这是“曲线与方域”之卷。
他先是微微眯眼,像是在辨认卷中的符号与公式,可没过多久,他的眼神便骤然亮了起来。
卷中所用的符号记述方式,与他自创的记号体系竟有数分相似之处,尤其是在处理弧线与方域转化的问题上,几乎与他近年反复推演的思路暗暗契合。
他向下一页,看到一段推算关于“圆域分割法”,竟将圆面拆分成无数细微的曲边条形,再将其面积换算为近似矩形之和——这种近乎极限逼近的思路,让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哦”了一声,眼神中闪过抑制不住的惊喜。
“妙,真妙!”他忍不住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兴奋到极点的颤动。
案旁几位仍在艰难阅读的官员闻声抬头,看见他神情专注如痴,眉宇间那种喜悦与狂热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这一步……原来可以如此转折!”石宗方喃喃,指尖在卷页上疾速点动,仿佛在心中快速复现推算过程。
他已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在许府、是在一群同僚面前,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礼数。
许居正静静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另一边的几位工部郎中和翰林编修,早已放下了手中卷册——他们是真看不下去了。
“此处的推算,已非我等所能解。”一位白须郎中摇了摇头,将卷册轻轻放回案上,语气里带着一种无奈的佩服,“只怕,除了石宗方,朝中能看懂这卷的人,屈指可数。”
“何止屈指可数,我看一个也没有。”另一位国子监博士苦笑,“我们这些在度量之法上自诩有成的人,在此书面前,不过是瞪眼看天书。”
与他们的苦笑相比,石宗方的神情却越来越像一个深陷珍宝库的探寻者——每翻一页,他都要停下来仔细推算,生怕漏过一个细节。
当他读到“曲度积之求”一节时,忽然用力拍案,竹筹应声跳起,叮当落地。
“原来如此!”他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醍醐灌顶的畅快,“此法若运用得当,可解余我多年未尽之惑!”
说完,他索性席地而坐,将卷册铺在膝前,抽出自己的竹筹与绳尺,直接在厅中演算起来。
那神情,那姿态,仿佛整个天地只剩下他与手中的算题。
厅中其他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他们早就听说石宗方痴于术算,闭门不出,可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他全然不关心旁人的目光,不关心厅堂里还有谁,也不关心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
阳光缓缓移过窗棂,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又慢慢挪向另一侧。时间流逝的痕迹,在厅中几乎无声无息,可石宗方却连一次抬头都没有。
几位官员渐渐不再尝试阅读手中的卷册,而是干脆将注意力转向石宗方——他们好奇,这本《术算纲要》究竟有何魔力,能让一个平日连工部尚书都懒得搭理的人,沉迷到这般地步。
许居正坐在案首,目光沉稳,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心里清楚,这卷《术算纲要》不仅仅是术算之法的合集,更是一座真正的新天地。
而此刻,石宗方已经踏入了那座天地,并且走得越来越深,深到再无他物能将他拉回。
厅堂内,笔墨的香气、纸卷的质感、竹筹的轻响交织在一起,化成一片静谧的乐音——这是只有真正沉入术算之道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从这一刻起,石宗方已不再是许府的客,而是这卷《术算纲要》里,最忠实的旅人。
午时将近,许府的厨房里早已炊烟袅袅,檐角下飘出的饭香夹着淡淡的汤气,沿着廊道一路散进书房。
书房里,日光已从东窗转到了西窗,斜斜照在案几与地面上,竹影在墙壁上轻轻摇动。厅中的卷册、竹尺、陶盘依旧如晨间般铺满案面,只是桌案的另一端,多了一盏早已凉透的茶,杯壁上浮着一层细细的茶垢。
石宗方仍旧盘膝坐在卷册前,身子微微前倾,双眼灼灼,像是生怕下一瞬就要错过什么珍贵的景象。
他的指尖翻卷如风,纸页在手下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快得让旁人都替他担心会不会漏过什么,可每一页,他又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勾下几笔注记,公式、比例、符号密密麻麻。
“妙哉!”忽而,他低低一叹,声音里透着无法压抑的兴奋。
接着不过一息,又是“精绝!”、“奇思!”——这些赞叹不时从他嘴里溢出,就像是推算间的本能反应,甚至连语调都带着一种被震动后的颤音。
厅中其他几人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勘校,原本他们还想着能不能挑出几处瑕疵,好在许居正面前立点功,如今却全都转为观望。
他们甚至渐渐有一种微妙的感受——这卷《术算纲要》,在他们手中不过是一座深不可测的迷宫,可在石宗方手里,却仿佛是一条笔直的长河,他不但看得快,还能顺着水势一路追寻下去,时不时还在沿途采到金子般的发现。
阳光一点点往外挪,厅堂的光影也随之变换。
终于,外头传来脚步声,许居正的管家亲自推门进来,躬身道:“老爷,饭已摆好,请诸位移步前厅用膳。”
许居正抬头,目光先落在石宗方身上。
“石先生,先用饭吧。”许居正语气平缓,带着一丝招呼的温和。
可石宗方全然没有听见似的,指尖依旧在卷册上飞快划动,眼睛盯着那一列复杂的比式,嘴里喃喃自语:“此式若拆为三段,可省去一步转化……啊,奇绝,奇绝!”
许居正只得加大声量:“石先生,先用饭。”
石宗方依旧没抬头,只是摆了摆手,像是要驱散扰人的声响。
几位官员互相对视,眼神里全是无奈——他们这才真正见识到“算疯子”三个字不是虚名。
许居正盯着他片刻,见他毫无回应,只能轻轻摇头,与一旁的国子监博士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了同样的意思——这人,怕是要把自己关在这卷书里出不来了。
“罢了,”许居正收回目光,淡淡笑道,“看来,这《术算纲要》用不到我们了。”
他的语气里并无讥讽,反倒带着一丝欣慰与笃定。
白须的工部郎中听了,也笑出声来:“有石先生在,这一卷自是妥当得很。我们这些人,怕是插不上手。”
“既如此,”许居正看了看案侧,伸手将另一摞卷册推到中间,“我们也不必闲着——既然术算有人钻研,那我们就先看下一本。”
许居正见石宗方根本不肯挪开半分注意力,心中也早有了打算。
他略略收了收手边的卷册,对厅中众人笑道:“好了,先别盯着卷子了。午膳已备下,吃完饭,咱们再看下一本。”
说着,他朝管家点点头,示意去吩咐厨房添些热菜。
众人闻言,也纷纷从案旁起身,伸了伸酸麻的胳膊腿。自早晨起,他们几乎没有离开这正厅半步,眼睛一直盯着纸卷上的符号与图样,早已疲惫。
石宗方依旧低头疾翻,仿佛这世上除了眼前的术算,就再没有别的能入得了他的心。许居正也不再强求,只淡淡道:“石先生,午膳就在前厅,等你饿了自去便是。”
于是,众人陆续走出正厅,穿过帷幕,踏上通往前厅的长廊。檐下挂着的风铃被微风轻轻一吹,发出细细的金属脆响。
午膳时分,餐桌上早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几碟小炒色泽鲜亮,汤盅里翻滚着鸡肉与药材的香味,几道热腾腾的蒸馏鱼与烩菜让人食指大动。
席间,众人小声议论着上午的情形,不免又提到石宗方那副“算疯子”的模样。
“这人怕是真能一日不食,沉在算题里也不觉得饿。”一位翰林编修摇头感叹。
“有他在,《术算纲要》怕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精。”国子监博士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我们看不懂的地方,兴许在他眼里全是妙法。”
许居正只是微笑,不多言。他心中早已有了安排——术算有石宗方在,他们便不必再死磕下去,反倒可以将心思转向下一科。
一顿饭吃得并不算慢,但众人明显心思不全在食物上。等到茶水续上最后一次,许居正放下茶盏,道:“好了,歇过这阵,咱们去看《格物纲要》。”
众人齐声应下,重新返回正厅。
推开帷幕,厅中依旧是那股浓郁的墨香与纸卷气息,唯一的不同,是西侧案上的一摞新卷——《格物纲要》。
许居正亲手将卷册推到中间,手掌轻轻抚过封皮。
“格物一科,与术算不同,不在于空言数理,而在于识物、用物、造物。”他缓缓道,“你们当以新眼去看,不要被旧习束住了思路。”
几人对视一眼,伸手揭开封皮。
第一页的图,就让所有人微微一怔。
只见画面上,并非寻常的车、舟、农器,而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造物:有似箱匣,却通体金属,四角皆覆奇异的纹饰,旁边的注解写着“通电而鸣,可传声千里”。
“传声千里?”一位工部郎中下意识低呼一声。
这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驿骑疾驰、烽火相传才能略近千里通信,如何能靠一个箱子便做到?
翻到第二页,又见一种形状奇特的圆盘器,盘面分割成无数细格,格上刻着密密数字与符号,旁有一长柄,注云:“此盘以电为力,能自行旋转,推算万象。”
翰林编修眯起眼,看了半天,仍不明所以。
第三页,则描绘了一种细长的灯管,外裹透明之物,管内却画着闪烁的光点。旁注:“以电御光,可照数十丈,无烟无焰。”
“无烟无焰?”国子监博士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岂非无火之灯?”
第四页,出现的则是一种方形平台,其上布满细丝与轮齿,旁有一图示,显示它能驱动数十件小器同时运作。注曰:“动力之机,通电而行,可代百人之力。”
这一连串的描绘,看得众人头皮发麻。
他们不是不懂机械,也不是没见过匠人巧思,可这种图景,已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常识。
“这……莫非是虚妄之谈?”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
可随着卷册继续摊开,越来越多的奇器出现在眼前——
有能凭空生出清凉之风的“风御匣”,有能使舟逆水疾行的“逆流轮”,有能将文字与图画转印百份的“印影机”,甚至还有一种细小如豆的珠,注解中说它能储存海量之书,须借专器方能阅览。
“储……储书于珠?”工部郎中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颗珠子,能比得过国子监藏书阁?”
这种说法,在场所有人的脑子里,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荒诞。
可偏偏,《格物纲要》不仅画了图,还细细列出了每一部件的形制、材质、尺寸,甚至连装配的顺序都详明无比,严谨得不像是在编造。
许久,翰林编修才压低嗓子道:“这……陛下当真是……亲手写的?”
许居正神色平静,只是淡淡道:“此卷,与术算纲要,同出一手。”
几人闻言,不禁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们方才还在心里想着,术算已让石宗方惊叹不已,格物至少该接近他们的理解范围。
可没想到,格物的第一页,就将他们的世界观击得粉碎——这些器物,根本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
在那一页页线条精细、比例严谨的图纸前,他们忽然有种难言的荒凉感——原来,自己以为已熟稔的“工巧之学”,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孩童的木块堆砌。
厅中的空气,渐渐沉重下来,只有翻页的沙沙声在静静回荡。
每翻一页,他们的认知就被撕开一次,而这种震惊,竟与上午看《术算纲要》时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不是被公式和推算的深度所震,而是被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未来感狠狠压住了呼吸。
这上面所记载的,是认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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