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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府内。
翰林编修忍不住压低声音,似是自言自语:“一个小点啊……那得是多锋利的一针,才能扎得动那块铁板似的石宗方?”
国子监博士则微微偏头,看着许居正,眼底是掩不住的狐疑与惊叹交织。
他一向认为,自己对术算之道的触类旁通已算颇深,可若真有这样一个小点,能让石宗方立刻起身赶来……那必然不是寻常人眼里的“小点”。
白须工部郎中心头的震动更甚,他不止一次与石宗方交过手——不是在棋盘上,而是在纸卷和竹筹之间的数列、公式里。
每一次,他都觉得这人像一块寒铁,烧不热、软不化,世间少有的执拗。
如今,这块寒铁竟被许居正用一粒“纲要里的小点”敲得动了……
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想,这粒“小点”究竟是怎样的。
年轻的工部郎中咽了口唾沫,忍不住低声问:“许公,这……真的假的?”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心底那份难以抑制的好奇,却让他顾不上言辞的轻重。
许居正看着他们,淡淡一笑:“真不真,一会儿你们见了石宗方,自然就知道了。”
他这话不疾不徐,却像是在心底笃定着某件事——不仅是真的,而且一旦见到石宗方本人,所有疑问都会自行烟消云散。
几人对视一眼,心头的惊骇反倒被更浓的好奇压了下去。
可这种好奇,带着一种微微发麻的感觉——那是头皮因冲击而紧缩的反应,仿佛下一刻真相揭开,就会有更大的震动扑面而来。
他们忽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一个小点”,究竟是什么样的锋芒,能穿透石宗方那层固若金汤的心墙。
可与此同时,他们心底还有另一重难以名状的感受——
那就是对许居正手段的重新审视。
方才他们在议论石宗方时,虽然语气中对许公多有尊重,但骨子里难免有几分“你这是白费心力”的笃定。
如今这一幕,不仅推翻了他们的判断,还让他们意识到——许公在术算上的眼界,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厅堂里,几人的呼吸声都变得轻了。
外头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近了,廊下传来布履踏在青砖上的细微声响。
那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他们的心口——不是石宗方的脚步声有多重,而是他们心里的期待与震惊,已经被许居正这句“一个小点”放大到了极致。
他们已经准备好去迎接那个答案,尽管——他们依旧半信半疑,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事。
廊下的脚步声渐近。
起初还隔着院门,带着些不甚分明的回响,可当它踏上前廊的青石台阶时,那种节奏与力度,已经清晰得仿佛能透过空气直传到厅中每个人的耳里。
这不是寻常的应酬之步——没有半分虚浮,也不带丝毫的拖沓,像是每一步都丈量过距离,又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心底的那条直线上。
白须工部郎中忍不住微微探身,目光越过厅口,望向廊下的阴影处。
那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一个极为简单的身影映入眼帘——青色直裰,素布腰带,鬓角有些微乱,却被木簪束得极稳。
阳光从侧方透过廊柱的缝隙,落在他半边面庞上,把那轮廓映得格外分明:瘦削而硬朗,眉眼间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冷。
——石宗方。
三个字,像是刻在了在场所有人心里。
翰林编修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椅脚在青砖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牢牢吸住,甚至忘了收回。
方才那句“请不来”的笃定,此刻在心里忽然像一张纸,被轻轻一捏,便皱成了一团。
国子监博士也跟着直起了腰,双手不自觉地扣在一起,指节有些微凉。
他见过石宗方的画影,却从未在这种场合亲眼见过本人——那种长年只对竹筹与纸卷动情的气息,不带半分人情世故的温度,如今真实地站在他们面前。
年轻的工部郎中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在心底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许公说的是真的。
一个小点,就真的把这座“术算铁山”搬来了。
白须工部郎中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维持住面上的镇定,可眼底的震动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看着石宗方缓步踏进厅堂,心里那份不信,终于被眼前的现实一点点推翻得干干净净。
石宗方的脚步没有一丝犹豫,进了厅便微微拱手,神色冷静,仿佛只是来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没有四处打量,也没有寒暄——那双眼睛平直地落在许居正身上,就像一道直线,准确无误地落在目标上。
许居正起身还礼,神色如常,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来。
那一瞬间,几人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们方才还在怀疑的事,在许居正这里,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
厅中气息凝滞,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们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盯着石宗方:有人屏住呼吸,有人心头发麻,有人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见证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方才那句“一个小点”,此刻在他们耳中,已不再是夸张的说辞,而是一种带着锋芒的事实——
能把石宗方亲自请来的,不论是何物,都已超出他们的想象。
厅中寂静了片刻。
那是石宗方踏入之后,气息与眼神带来的短暂震动。
可还不等谁先开口,他便自己打破了这份沉默——
“许公,”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笔直逼人的力量,
“信中所言之‘圆周常数’,数为何值?”
众人一怔。
白须工部郎中眉毛几乎要跳起来,他原本以为石宗方此来,多半是许公再三请托、情面难却,才勉强走这一趟。
可现在一听,那语气,不像是被动来客,更像是——迫不及待要印证某件心头大事。
国子监博士眯了眯眼,忍不住去看许居正。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许公所说的“一个小点”?
可是,圆周率?
这三个字,光是从石宗方口中吐出来,就已让他心头泛起微妙的惊意——那可是当今算学中极难啃动的一块硬骨。
许居正不答,反倒是淡淡一笑,像是早料到他会先问这个。
“石先生果然是算道中人,第一问便中关键。”
石宗方眉心一凝,身子微微前倾:“数为何值?”
这一刻,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仿佛生怕那答案再被任何闲话拖延一息。
厅堂里的其他几人互相看了看,心里同时有个东西落了地——
原来许公所说的“一个小点”,竟是圆周率。
他们在术算之学的积累各有深浅,可都明白,这一题在当世有多难。
它并非寻常的加减乘除,不是工部丈量一条河渠、一堵城墙那种可以靠反复取样逼近的数值;
它牵涉的是圆与直径的恒比,是几何与测度中最根本、也最神秘的一环。
白须工部郎中心头顿时掠过一阵战栗——
原来,这就是把石宗方从院里请出来的钥匙。
难怪,难怪!
若有人能在这题上抛出一个新值,不论对错,都足够让这位闭门不出的“算疯子”亲自来见。
翰林编修嘴唇动了动,忍住了没问出口的话。
他原本半信半疑——一个小点,如何请动石宗方?
可如今才明白,这所谓的“小点”,对石宗方来说根本不是小点,而是压在心头多年、日日不肯松手的大山。
年轻的工部郎中呼吸变得浅了些,他的眼睛不再看石宗方,而是盯着许居正——
如果圆周率,只是《术算纲要》里的一个细节……
那么,这卷书的广博与深度,又该到何种程度?
单是边角的一粒砂,就能砸出如此惊天的波澜。
许居正见厅中众人神色各异,淡淡道:“数,暂且不说。石先生既已来了,不若先坐下,一同翻看。”
这语气既稳,又带着一丝刻意的留白,像是在吊一口已经燃得正旺的火。
石宗方的眼神微闪,他能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许居正并不是不答,而是要他亲自去看,去验。
这种做法,比直接告诉他数值更让人心痒难耐。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便在案边坐下。
他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膝上,却全身都透着一股随时准备探向卷册的急迫。
厅中的几位来客此刻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先前的半分怀疑全都被这股气息冲散。
他们心中很清楚——石宗方这一来,不是被礼数请动,不是情面换来,而是被《术算纲要》里的一个数值勾了魂。
白须工部郎中默默想:
如果这卷书真如许公所言,是“可开术算新天地”的奇作……
那它的篇幅中,该还埋藏着多少比圆周率更难、或至少同等份量的题?
又会有多少沉睡在各处的算学之士,被它一字一句惊醒?
翰林编修心头也是波涛起伏。
他素来不轻信夸赞之词,可刚才许公说的“奇书”二字,如今再回味,竟不觉有半分虚夸。
若一个“边角小点”就是圆周率,那正文中的要义,岂不是连石宗方这样的人都要心驰神往?
国子监博士的目光微微发亮。
他想起自己来前的那份好奇——陛下不过是个纨绔,怎会写术算?
可此刻,他忽然有些动摇——若这卷书真能连圆周率都写进去,还敢直言“尚虑有微差”,那它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思路与胆魄?
年轻的工部郎中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他有一种直觉——这卷《术算纲要》,恐怕不仅会刷新他们的术算认知,更可能改写整个大尧的取士之法。
否则,许公也不可能用一个“小点”就请来石宗方。
厅中,烛影轻摇,光线打在案上的卷册封面,墨色沉沉。
那沉静的书卷,此刻在每个人眼中,都像是一口深井,井底藏着的不只是水,而是能照见他们术算世界边界的镜面。
而圆周率——只是井口透出来的一点微光。
他们不知道,这井底还有多少光,多少震动心魂的“数”,正等待被翻到眼前。
厅堂里,气息凝滞到连檐外的鸟鸣都像被压低了声。
案上的卷册静静地摊着,封皮微卷,墨迹在晨光下泛着微光。
许居正伸手,将最上面的一卷轻轻抽出。那动作带着一分极自然的笃定,好似这卷书本就该在此刻落到石宗方面前。
“石先生既问,便先从此卷看起。”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只是随手翻书,可眼神中却带着一种清楚——此卷,正是圆周率所在之处。
石宗方的指尖微微收紧,那是多年习惯性的动作——他一旦进入推算状态,总会这样,像要将手中之物牢牢攥住,不让它溜走。
卷册缓缓展开,纸张的摩擦声细如丝缕,在厅中却像一记轻雷。
第一行的题头,是“圆径恒比考”。
几个字一入眼,石宗方的瞳孔就明显收缩了一瞬。
旁侧的白须工部郎中见了,心底暗暗惊叹:这卷真是直指要害。
石宗方的目光从头逐行滑下。
先是列述历代度量之法——有以多边逼近,有以弦割取差,有以方圆互换;
接着,又写到“古法多近似,差互有大,今试以小术取真”——这句一出,他的心口像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
他看得极快,甚至连旁人如何翻页都没留意。
那些演算的文字,在他眼中不是墨迹,而是一条条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推导路线;只是这些路线,彼此衔接的方式,却与他自己习惯的不同——更简洁、更直接,甚至有些地方省去了他以往认为不可或缺的中段。
当那一行关键的数值跃入眼底——
“圆径恒比,得三又一百四十一千分之五百九十二”
——他的呼吸,明显顿住了半息。
厅中几人都在看他,没人说话,可空气中像是同时响起了一声“嘭”——那是心底某根弦被绷断的声音。
石宗方盯着那行数字,像是要把它刻进骨子里。
他下意识抬手,在空中比了个圆,然后用拇指与食指虚虚捏了个直径的长度。
这动作太熟稔,熟稔到像是刻进了他的筋骨——这是他每次试算时必然做的姿势。
厅堂里,气息凝若凝冰,连落在案上的尘埃,都像是静止不动。
卷册已在石宗方面前摊开。
纸张边缘因多次翻阅略有起伏,淡淡的墨香伴着晨光,从案面缓缓溢出。
“三又一百四十一千分之五百九十二。”
这一刻,他的呼吸猛地收紧。
这是他苦思多年,始终在逼近,却始终没能“扣准”的数。
他近年虽已有数种不同的推测方法,可它们总在不同精度上徘徊——时而多出一丝,时而少去一毫。
而眼前这个数,几乎正好嵌在他反复推演的区间之中,像是一枚精准落在靶心的箭。
他没有说话,只是飞快扫了一眼下方的演算步骤。
那些手法并不全是他熟悉的,却精巧得让人心生不甘——尤其在逼近误差的环节,运用的比例转化与弦长拆分,竟恰好避开了他最头疼的累积偏差。
石宗方的眼底,闪过一丝急促的光。
那是多年钻研之人,遇到真正可能通向答案的路径时,才会出现的神色。
“此数……”他低声喃喃了一句,便忽然直起身,转头扫了一眼案角堆着的器具——陶盘、竹尺、绳规,一应俱全。
“许公——”他抬头,目光炯然,“借你院中空地一用。”
许居正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嘴角微微含笑:“石先生莫急,此数,昨夜我们已试验过——与实测几乎无差。”
“不。”石宗方打断他,语声带着极强的专注与倔强,“我需亲手验算。”
那一刻,他的神情几乎与外人隔绝,仿佛许府的厅堂、诸位官员、晨光与喧嚣,都化为了一片虚无,眼中只有那行数字与案上的陶盘。
他快步走到院中,几名官员连忙跟随出去,只见他一到空地,便命仆人取来井盘与细绳,又翻出几支削得尖细的竹筹。
他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俯身、测径、绕周、记数,每一个动作都熟练至极——像是雕刻在肌肉里的技艺。
许居正等人站在廊下,看着他俯身在地,手持竹筹与绳尺,不时用拇指与食指虚虚比量直径,又蹲下记录每一段测得的弦长。
阳光在他鬓角投下一道微斜的光痕,映得那双专注的眼睛更显深邃。
偶尔一阵风吹起衣襟,却全然扰不动他的心神。
一刻、两刻……他从井盘转到瓷盘,又从瓷盘换到工部制的铜规,反复测取、累加、除算,整个人就像一台精确的机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几个工部郎中看得暗暗点头——单是这手法的严谨与熟稔,就足以说明,他不是那种闭门空谈的人,而是真将数理落到实物的人。
终于,石宗方直起身,额角渗着细汗,却全然不顾,低头飞快在竹简上写下最终的比值。
“三又一百四十一千分之五百九十二。”
这串数字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的手微微一颤。
他盯着它,像盯着一条从未见过、却梦中无数次想象过的河——而此刻,这条河就真实地流淌在他脚下。
没有误差。
几乎没有。
就连他最苛刻的精度要求,在这个数面前,也找不到挑剔的理由。
他愣了半息,才缓缓抬头,望向厅中站着的许居正。
眼中那份震动,不再是怀疑,而是——彻底的惊服。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脆弱的东西:“此数……真成了。”
四周几位官员对视一眼,虽不及他那般痴迷圆周率,却也明白——刚才这一幕,足以改写大尧术算史上的一页。
廊下的风,吹动了案上摊开的卷册,发出细细的翻页声。
厅中,几双眼睛却牢牢落在院中的那道人影上。
石宗方收起竹简的瞬间,那股由内而外的震动与凝神,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绝不是敷衍之辞,更不是装出来的惊讶,而是一个术算痴人,在亲眼印证结果之后,心底最真切的折服。
几位本就熟知石宗方性情的官员几乎同时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骇然。
在他们心里,这位“闭门算客”向来是眼高于顶,凡术算之事,不亲手测算,便连听都懒得听。
别说是朝廷要他出力,就是工部尚书、兵部尚书亲来,也未必换得他一个痛快的点头。
可如今,不过一串数字,就令他彻底信服——这在他们的认知里,简直比劝他出门还难。
“一个数而已……”有工部郎中低低喃喃,可声音里分明透着一丝发紧,“陛下,便凭着它,便将石宗方……请来了。”
那位国子监博士手心微微出汗,心里飞快翻着念头——
他们这些年劝请石宗方,费尽口舌,结果全败在“他不信”三个字上。
而现在,萧宁甚至没亲自开口,只用《术算纲要》里的一个推算结果,便让石宗方亲自上门。
这已不是简单的术算本事,而是一种足以震动整个大尧术算界的手段。
“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翰林编修的嗓音有些发干。
他自诩通晓比例与几何,可圆周常数一事,他自己都知其难——要得此精度,非十数年累积推演不可。
而陛下……传闻中不过是个风花雪月、纵酒逐马的纨绔王爷,何曾与这等算道扯上半分关系?
可眼前的事实,像一柄锋利的刀,将他们心中多年定下的印象劈得粉碎。
有一人甚至下意识地在心底自问:
——若陛下真有此术算之才,那他过去的荒唐传闻,又该如何解释?
——还是说,那些传闻,从一开始便只是障眼的烟雾?
院中,石宗方正将竹筹一根根放回竹筒,动作谨慎得像在归位珍宝。
阳光从他的肩头滑过,在地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那影子与厅中几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静静地映出了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
陛下,靠着一个数字,征服了石宗方。
而这一刻,厅中诸人的心思,已不再只是惊讶那么简单——他们开始想知道,这个年轻的天子,还藏着多少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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