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比武

“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

    “够了！”

    平帝刘衎霍地起身，推翻了桌上的墨砚。

    平晏急忙低下头去：“皇上息怒。”

    刘衎吐出长长一口气，才将心中怒火勉强压下。他瞥了眼平晏，低声说：“不关尚书令的事，是朕心中憋闷，听不进去这唱诵之文。”

    平晏抬起头，看着刘衎煞白的小脸，心有不忍，便试探的问：“皇上有何不快之事，可否让臣帮皇上解忧？”

    想着自己远离中山国，远离母亲和舅父，孤身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皇宫中，竟然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刘衎顿感无限凄凉。他不喜欢身为太傅的王莽，却喜欢听做过五经博士的尚书令平晏讲课，不仅仅因为他博学，更因为他在刘衎眼中是难得的中立之臣，便多了几分亲近。望着面前亦师亦臣的平晏，刘衎长叹一口气：“射声校尉一职空缺，朕属意高虎，可太皇太后坚持推举李元。一个小小的射声校尉，朕都无权任免，还当的什么皇帝！”

    “李元此人臣也有所耳闻，曾在禁军的骑射比赛中拔得头筹，名声大噪，入禁军时间也久，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刘衎绷起脸，冷冰冰的目光盯向平晏：“你也认为朕是错的？”

    平晏垂着眼，不慌不忙的继续说：“皇上曲解臣了。臣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的决议很英明。而皇上如今尚未亲政，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就必须向太皇太后证明，高虎确实强于李元，是射声校尉的不二人选。”

    “尚书令的意思是……”

    “微臣拙见，不如让他们二人比试一番，谁箭术更高明，谁便为射声校尉。”

    “好主意！”刘衎攥起拳，眼中闪着亮光，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朕要李元输得心服口服！要太皇太后看清楚，朕的眼光不会错！”

    平晏在刘衎身侧低着头垂手肃立，半隐在阴影中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比武之日选在了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上林苑中辟开一块空地，搭起凉棚，供皇上、太皇太后和朝廷重臣们观看评判之用。刘衎一身紫衫短打扮，头扎紫色抹额，端坐正中，嘴角挂着自信的浅笑。太皇太后身旁陪坐着王舜、王莽。银色盔甲的李元和黑色盔甲的高虎一起走上比武场，对面站定，李元含笑，高虎却杀气腾腾。

    刘衎站起身，对着场上朗声说道：“高虎，李元，今日比武，五箭定输赢，胜者擢升为射声校尉。”

    “是！”两人单膝跪地，一齐答，声如洪钟。

    王政君欠着身子，殷切嘱咐：“切记点到为止，若是伤了谁，哀家可要兴师问罪。”

    高虎抬起头，目光如炬，沉声道：“既是比武，就要尽力而为，稍有不慎也不可避免。”王政君顿时变了脸色。

    “高护卫此言差矣。”李元仍是笑容不改，“若是真的高手，定能收放自如，点到即止。”

    “李侍卫长说的是。”王政君笑着对李元点了点头，身旁刘衎的表情微有些僵硬。

    李元和高虎身着厚厚的盔甲，又在重要部位绑了铁片护住，外面套上特制的麻布外套，外套的两肩、胸口和两膝处都附着小靶子，中心一个红色圆点，格外醒目。两人用同样的弓箭，只配给五枝箭。比赛开始后，两人在事先划定的圈子里随意移动，借机出箭，谁先射完五枝箭比赛就算结束，谁射中的箭多且准，谁为胜。

    这是刘衎冥思苦想出来的规则，他深知禁军中的弓箭手都是对着静止的靶子练出来的木偶，而高虎的箭术却是在多少场战斗中磨练而成，移动比赛的方式显然更有利于高虎，所以坚信射声校尉一职非高虎莫属。

    铜锣一响，比武正式开始。高虎围着圆圈快跑起来，李元也顺势跟着他的速度绕圈而跑。还没等李元拉开弓，高虎的箭就迫不及待的离弦，带着一股劲风，射入飞跑中的李元的左肩头。李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冲得急急向后退去，刚站定，高虎的第二枝箭就已离弦。李元躲闪不及，急忙松开弦，两枝箭的箭簇在空中擦过，各自变换了方向，跌落在地。看台上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声，刘衎的手已攥紧成拳，绷紧的指节一片惨白。

    高虎没想到李元的箭术也如此精湛，竟能射中飞行中的箭簇。微一愣神间，一枝箭直射进他右膝上的箭靶。右膝一软，高虎的重心偏斜，忽的左膝也一软，又一枝箭正中左膝红心。高虎跪倒在地，箭却准确无误的搭上弓，中指一弹，直向着李元的右肩头飞去。李元被射中，连连后退，手上却没停，箭带劲风，飞进高虎胸口红心。两人同中三箭，同是只剩最后一枝箭。看台上的人们都捏了把汗，屏气凝神等待着谜底揭晓的一刻。

    两人都没有急着放出最后一枝箭，只是调整步伐绕圈快跑。渐渐的，两人已拉开半个圈的距离，一错身，李元率先举起了弓箭，瞄准时，刘衎的头刚好叠在高虎的右肩之上，一道凶光在李元眼中一闪而过，眼看弦已拉满。他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逃过高虎警惕的双眸，他咬紧牙根，杀气腾空而起，早就拉满的弓弦猛地一弹，一声尖利的鸣叫当空炸响，箭枝离弦，弦却应声而断。与此同时，李元的箭也射出，没人注意到在箭被射出的同时他的食指在箭尾轻轻一弹，箭的方向被轻微改变，直射进高虎右肩的红心。高虎顿时目瞪口呆，一声惨叫在对面响起，惊醒了看台上屏息凝神的众人，惊呼声四起。刘衎更是腾身而起，脸色煞白。

    场中的李元捂着胸口痛苦的倒下。已有禁军率先跑过去，飞快的划开李元的铠甲衣衫检查，只见高虎的最后一枝箭穿透箭靶、护心镜、铠甲和几层衣衫，没入李元胸膛。

    王舜飞身上前：“伤势如何？”

    几个禁军都吓得结结巴巴：“还好，还好有这么多防护，射入，射入不深。”

    王舜蹲下来检查伤势，好在伤口不深，只是，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射透如此之坚的防护，再射入皮肉？他回过头，深深望着呆立的高虎，惋惜的摇头，这样的人才，真乃飞将军李广在世，可惜恐怕再也不能在禁军中效力了。

    “李元，你感觉如何？”王舜转回头，关切的问。

    “不要紧。”李元咬紧牙关，“王将军，拔箭吧，我忍得住。”

    “先抬下去，请太医诊治。”

    “慢着！”李元拉住王舜的手臂，挣扎着坐起身，“敢问高护卫，为何要致我于死地？”

    “高虎！哀家说过点到为止，你把哀家的话当耳旁风吗？”王政君高声喝道。

    高虎这才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是保护皇上的安危！”

    “混账！你在皇上面前伤人，还敢说保护皇上！”王政君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高虎猛地抬头，“小人清晨得到密报，李元要在这场箭术比赛上射杀皇上。”

    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禁惊愕，想不到小小的一场射声校尉选拨竟然隐藏着惊天阴谋，看台上一阵骚动，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王政君已是变了脸色，颤着声音问道：“射杀皇上，此事非同小可，谁人这么大胆！”

    “李元是王舜将军的心腹，王舜将军属意他射杀皇上，原因就是，”高虎愤怒的目光射向看台上的王莽，“安汉公王莽想要杀帝自立！”

    王政君倒吸一口冷气，她最疼爱的侄儿王舜要杀皇帝，她是万万不能相信，但至于王莽……

    李元突然从地上挣扎起来，跪爬到皇上跟前，顾不上胸口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皇上明鉴，小人的确与王舜将军交好，视王舜将军为良师益友，可并非王舜将军心腹。而且小人一介武夫，与安汉公并不相熟。小人十五岁加入禁军，至今入宫已十年有余，忠心耿耿，怎么会刺杀皇上！何况小人箭箭射中靶心，从未想过射向皇上啊！”

    刘衎目光冷冷的瞥向身旁，问道：“安汉公，对于此事，你如何说？”

    王莽走下看台，跪倒在刘衎面前，重重磕了个头，沉声道：“皇上，臣忠心耿耿，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汉江山社稷着想，满朝文武百官有目共睹。这么多年来，臣谨言慎行，想不到竟招致小人诬陷。臣无话可说，只求清者自清。”

    “皇上！”王舜上前，跪倒在王莽身边，“皇上别忘了，是安汉公拥立皇上登基。如果安汉公要刺杀皇上，当初又何必排除万难，拥立皇上？如果要自立，为何要等到今时今日，先帝驾崩之时不是更好的机会？”

    王政君面沉如水：“高虎，就算有人要射杀皇上，也用不着你动手，为何早点不报于皇上和哀家，取消这场比武？依哀家看，是你心怀叵测！”

    刘衎急忙高喊：“太皇太后，高虎对朕忠心耿耿，他绝不会……”

    王政君不等皇上说完，就一脸不悦的打断：“皇上，这就是你挑出来的射声校尉人选？轻信谗言、忠奸不辨、血溅宫廷，简直罪该万死！”

    王莽转过头，望着一脸不甘怒视自己的高虎，声音冷淡：“到底是何人诬陷本官，挑拨我们君臣关系？”

    “高虎，你快说，是谁故意传这个假消息给你？”刘衎心里明白，高虎的行径，论罪当诛，唯有供出设圈套之人，才有可能戴罪立功，免去一死。刘衎沉痛的望着跪在下面的高虎，咫尺距离，却救不了他。他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原来那么渺小。

    高虎望着痛心疾首的刘衎，又看向他身后瑟缩成一团的田英，从遥远的中山国一路到了长安，都只有他们三人相依为伴。如果他不在了，偌大一个皇宫，真正的一心人就只剩下田英一个。这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高高在上，却永远都那么孤独。刘衎眼中噙着的泪就像滚烫的热油，浇在他的心头，疼得人窒息。“老奴受王爷嘱托，照顾皇上，自皇上两岁便不离左右。老奴自问对皇上，对王爷已尽全力。但如今，老奴误信谗言，以为李侍卫长的最后一箭瞄准的是皇上，才发了狠劲射出一箭。老奴是护主心切，才蒙蔽了心智眼界。老奴辜负了皇上的厚望。请皇上宽恕老奴不能说出告知消息的人是谁。希望有朝一日，皇上能够明白老奴的一片苦心。老奴愧对皇上，有负王爷所托。老奴先走一步，望皇上好好爱惜自己，老奴会在天上守护皇上！”说着，高虎突然拔出右肩上李元的箭，蓦地□□喉咙，鲜血顿时喷涌。

    “高虎！”刘衎猛地伸出手去，手臂僵在半空中，声音哽咽在喉头，眼中的泪越涌越深，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