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千年

Vincent放开潘雨跳出去时，船头突然从一个高高的浪头上跌下去。潘雨像从疯牛背上被甩下一般，来不及挣扎，已经被浓蓝的大海吞没，一声短促的惨叫，也瞬间消失在风里。

    短时间的失去意识，她的身体缓慢下沉。再恢复意识竟然是被一阵莫名的眩晕和剧痛惊醒。漩涡卷着她急速旋转，咸涩的海水压迫着她的身体，生出摩擦一般的灼热和痛感。层层叠叠的水泡糊住她的眼耳口鼻，胸腔里的气被大口大口的吐出，越来越空。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我完了……”意识也随之一片黑暗，肉身像被抽水马桶抽走一般，消失在巨大漩涡的涡心。

    “你饿不饿？”

    心里一个声音：“饿。”却听到耳边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不饿。”

    “你累不累？”

    心里一个声音：“累。”却听到耳边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累。”

    “又骗我！你歇着吧，我出去找点吃的。”

    “千万小心。”还是那个悦耳的声音。

    “放心吧！”安静了一刻，这个慵懒的声音又轻轻的搁下一句：“看着这个丫头。”紧接着便是一片沉寂。

    仿佛还在海里，无数的水泡糊住眼耳口鼻。潘雨本能的用力吸气，喉头一痒，猛地咳嗽出来。迷糊中她觉得有人扶起她拍打她的背。她很想叫Vincent救命，却因为着急害怕而咳嗽不止，那人拍得更急，还上下抚摸着她的背。潘雨害怕起来，她努力睁开眼睛，等周围的一切从模糊的水雾中清明过来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看见她睁开眼睛，小姑娘绽开了笑：“你醒了？太好了！”

    “我还活着？”又咳了半天，勉强压住，潘雨听出她就是刚才梦里那个悦耳的声音。她动了动手脚，又去摸摸心脏，终于确定自己真的活着。应该高兴吧，可忽然鼻子很酸，眼眶也很酸。她扭头抹了抹湿乎乎的眼睛，转回头时，正好碰上小姑娘怜惜的目光。她披散的长发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中间最精致的部分，清秀可人，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青涩纯真的年代。她身上裹了条脏兮兮的麻布片，头发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再看看自己，也一样的湿。小姑娘顺手帮她裹紧一条差不多脏的麻布片。

    潘雨打量着四周，才发现原来置身于一个洞中。

    “是你救了我？”

    小姑娘点了点头，扶着潘雨靠着身后的石壁坐好：“还有小八。”

    小八？潘雨想了想，应该是之前梦里的那个男声了。她对小姑娘抱以感激的笑：“谢谢你啊，小妹妹！”

    小姑娘愣了愣，目光中忽然流露出怜惜，压低声音问：“姑娘是不是被人欺负了？看你的……”她脸一红，声音压得更低，“亵衣都破得……”声音终是被她全吞了下去。

    亵衣？！潘雨拉开裹得严实的脏麻布片，盯着破了许多条口子的吊带裙，这个是亵衣？！

    还没等潘雨反应过来该说什么，就听小姑娘叹了口气：“姑娘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遭遇了什么……”

    “我和你年纪相仿？你眼神没问题吧！”潘雨没等她问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姑娘看上去真的和我年纪相仿。”那小姑娘神情笃定，并不像假话。

    潘雨狐疑的盯了她一会儿，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和手脚，心里涌上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有没有，镜子？”

    镜子里的人绝对不是自己！这是潘雨的第一反应。可看着挺眼熟，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惊讶的认出，这小孩不就是初中时自己的模样吗？返老还童啦！手脚怎么变，不过确实嫩白瘦小了些，也难怪嗓子觉得怪怪的，原来变回了少年的音质。

    潘雨想起上船前看的百慕大三角的秘密，有人说那里是个时光隧道，可以让时间快进也可以让时光静止。没想到南太平洋也有时光隧道，能让人返老还童，而发现这个秘密的人居然就是自己！老天爷还真是厚待呢！

    短暂的惊恐过后，取而代之的竟然是莫名的兴奋。既然老天给了机会让时光倒流十年，那就好好享受这个莫大的奖励吧。

    潘雨兴致勃勃的谋划今后的生活，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小潘雨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她一下子愣住了，这笑容，多像这位小姑娘。潘雨抬头看向她，她也正笑望着潘雨，再看看镜子，恩，确实像。

    “你醒了？”

    潘雨抬头望去，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正慵懒的倚着石壁，手里提着个黑黢黢的布包。

    他漫不经心的踱过来，蹲在小姑娘面前，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青红的桃子。他抓起一个，在脏兮兮的裤腿上蹭了蹭，递给小姑娘。“先垫垫肚子，等见了农家镇子我再请你吃好吃的。”小姑娘欣喜的接过，咬了一口。

    “甜吗？”

    “真甜！”声音更甜。

    少年憨憨的笑着，又抓起一个塞进自己嘴里叼着。

    小姑娘从布包中挑出一个又红又大的桃子递给潘雨：“姑娘，吃个桃子吧。”

    潘雨已经完全顾不上饥肠辘辘的五脏庙。自从这个少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的眼睛就瞪着没眨过一下，嘴巴就愣没闭上。只见这少年头上梳着髻，用条青色的发带绑住，袍角扎在腰间的板带中，足蹬一双黑靴，满是泥巴。这哪里是现代人的打扮？

    “姑娘！”小姑娘推了推愣神的潘雨。

    “啊？”潘雨诧异的转头看小姑娘。她捧着桃子的手，松开了刚才在胸前揽住的麻布，露出里面的衣服。没错！和电视剧里的古装一样！

    “喂！我说你是聋的还是哑的！”少年一脸不耐烦，推了潘雨一把。

    “啊？”她又转头看向少年。

    “吃桃子！”

    “哦！”她这才看到小姑娘伸到面前的手中握住一个红红的大桃，接了过来，却吃不下。“如今，这里，你们，是哪个朝代？”

    “这里是大汉朝啊！”小姑娘笑着答。

    “大汉朝？！”妈呀！居然真的穿越了！还一穿就穿了2000多年！潘雨目瞪口呆。返老还童她不怕，反而很开心，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她也不怕，反而更新奇。可怕的是跑到了2000多年以前的汉朝，这可怎么回去呀！

    “姑娘，可有不妥？”小姑娘焦急的唤着呆若木鸡的潘雨。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古人，蓦地放声大哭起来。她很害怕，从未这么害怕过，突然非常想念远在2009年北京的爸爸妈妈，和也许在智利也许在三亚也许已经回北京帮她治丧的Vincent。小姑娘一直在她身边搂着她安慰着什么，可潘雨早已充耳不闻，脑海中只盘旋着一个声音：我要回家！但直到哭得连抽泣的力气都没了，她还坐在这里，没有一点穿回去的迹象。

    “姑娘，不要哭了，你昏迷了这么久，如此大哭很伤身的。”潘雨终于听到了小姑娘清灵的声音，如雨落时的叮咚脆响，“你有何伤心事？可是想家？”

    潘雨靠在她怀里低低抽泣，良久，才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出来太远了，回不去了。”

    “唉，原来和我们一样。”少年叹了口气，站起身，向潘雨一抱拳，“在下霍放，她是我的娘子芷儿。敢问姑娘芳名，也算交个朋友！”

    霍放目光坦荡，望着潘雨婆娑的泪眼，听到她有气无力的嘟囔了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什么？这么长的名字？”霍放搔着头，不解的望向芷儿。

    芷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潘雨也被他逗得破涕为笑，鼻音囔囔的问：“你姓霍啊？是不是霍去病的后代？”

    “霍去病？”他眼珠滴溜转着，冥想了好久才出声：“嗯，是个人物！可惜死得太早。如此短命之人，才不是我先祖！”他得意的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原来霍去病已经死了，之后汉朝还有什么名人吗？潘雨已经分不清是自己不记得还是根本不知道，只好直接问：“如今是哪位皇帝在位？”

    “如今是哀帝在位。”芷儿答道。

    汉哀帝！刘欣！这个潘雨知道，那个有断袖之癖、传说服□□过量而死的皇帝，还有他的男宠董贤！她顿时来了兴趣。

    “那是不是有个董贤……”话音未落，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人声，马蹄声从山下而来，越来越近，霍放和芷儿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

    “如何是好啊？他们这么快就追来了！”芷儿满脸惊恐，眼中泛起泪光。

    “芷儿不怕！”霍放握住她的手，“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霍放对天起誓，此生定会护你周全！”

    霍放的声音坚毅而诚挚，早已超越他的年龄界限。芷儿凝视着他，黑眸中闪现点点晶亮。她回握霍放的手，用力点头。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宛如梦中仙子：“芷儿与小八，死也要死在一起。”

    两双手交握，眼神融汇，有种柔和的光晕流淌在两人之间，这一幕犹如画卷中隽永的爱情诗赋，在潘雨心中亮开一朵绮丽的烟花。“死也要死在一起！”这句话听起来多像言情剧滥用的伎俩，可当这一幕活生生的展现在眼前，由两个如此美好的年轻生命诠释，居然令潘雨莫名感动。21世纪的她追求着新鲜而热烈的爱情，一旦爱情冷却，她会毫不犹豫的放手。她从没想过会和哪个男人白头到老，更别说什么死在一起了。可女人总是自我矛盾，明明知道爱情不可能天长地久，灵魂深处却总抱着一丝渺茫的幻想，有个男人对你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然而她的Vincent，她绝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一旦认定自己死了，他就会让别的女人走进心里。潘雨暗暗叹息，回想起Vincent被船长吼了一声竟然就松开手，任由张开双臂站在栏杆上的她掉下海去，都没第一时间出现在船头找她，可见当时跳开的距离有多远。

    微微的心寒被眼前的情景温暖着。听着霍放坚定的说 “今生今世定会护你周全”，听着芷儿动情的说 “死也要死在一起”，潘雨想笑，对于爱情，他们这样的年纪究竟懂得多少？可这不正像初恋吗，越是懵懂，越是真挚，越是青涩，越是美好。

    “我去帮你们引开追兵，你们俩快逃吧！”

    霍放和芷儿一齐转过头，诧异的望向潘雨。

    “你们是私奔的吧，我看出来了，既然是真心相爱，就快跑吧，有多远跑多远，再也别回来了！多好的老婆，哦不，娘子啊，好好爱她，千万别让她受伤害！”潘雨深切地望着霍放，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高喊：“答应我吧答应我吧！这样我才有机会逃跑啊。”

    “姑娘，你……”芷儿亦深深望着潘雨，欲言又止。

    “别啰嗦了，快走吧！”她推了把霍放，“难道你真想看着她这么个美人胚子被捉回去，嫁个满脸大麻子的或者多年肺痨半死不活的或者嘴歪眼斜瘸子瞎子你才安心哪！别磨蹭了，快走！”

    霍放不解的望着她，愣了半晌，又听了听洞外的声音，忽然笑了：“如果你真想帮我，我倒是有个妙计！”

    “什么妙计？”潘雨第一反应就是，肯定被这小子算计了。可她劝着自己，算计就算计吧，只有摆脱了他们，回到穿越来的地方，才能有机会回去，顺便还可以为纪念纯真的初恋做点事，大家互惠互利！

    “从救你上来我就发现你和芷儿很相像，刚才见你笑已有七八分像，不过哭可不像，你见人千万别哭！稍后，我和芷儿会往山里走，你往外走，用不了多久，就能到我们救起你的那条大瀑布。如果遇不到追我们的人，算你走运，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再无瓜葛。如果遇到了，也不用怕，就说你叫平姽芷，来人也不会为难你。”

    “那我会不会被抓去嫁给……”

    “不会！”

    “你保证？”

    “我保证！”霍放站起身，拍了拍胸脯，傲视着蹲在地上的潘雨。

    “好，成交！”潘雨也站起身，拉过芷儿的手，望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眸，冲她轻摇了下头，示意她什么都不用说，又回头问霍放：“你说我叫什么鬼名字来着？”霍放立刻看着芷儿坏笑起来。

    芷儿擦了擦眼泪，轻声说：“平姽芷，我的名字。”

    “啊！对不起！”潘雨一下子红了脸，暗想，挺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叫什么鬼啊什么的，不知道她爹妈是怎么想的。

    芷儿紧紧握住潘雨的手，话未出口，泪已先落。“芷儿今生何德何能，得小八生死相随，又得姑娘好意成全，我们素昧平生，可否请姑娘告知大名，日后也好寻姑娘报恩！”

    潘雨笑着摇头：“第一，你们救我在先，咱们扯平了，不必报什么恩。第二，这是我自己的意愿，你就别再谢了。第三，听小八的意思，弄不好我就要以平姽芷的名字过下半辈子，所以你还是不知道我身份比较好，否则万一日后平姽芷飞黄腾达想要杀尽知其身世之人灭口呢！”潘雨松开芷儿的手，微笑着看她惊呆的脸。

    小八一把拉回她搂在臂膀之下，对潘雨一抱拳：“多谢姑娘提点！就此别过！”

    “等等，小八！”芷儿从他怀里挣扎而出，走到潘雨身前，从怀中拿出妆镜，“请姑娘收下这面妆镜，聊表谢意，我心中也好受些。”

    潘雨正犹豫着要不要收，芷儿淡淡一笑：“一面妆镜应该不会招惹杀身之祸吧。”潘雨只好自嘲的笑笑，没想到随便编出来的理由惹得芷儿如此认真。

    她仔细端详着妆镜，挺精致的，黄铜色的镜把儿上雕刻着藤蔓枝叶，彼此缠绕，最终汇聚在镜子顶端，绽放成一朵兰花，如一位高洁的美人亭亭玉立。潘雨想，这面妆镜一定很贵重，这么栩栩如生的雕刻，在这个年代一定是纯手工的。想到21世纪几万块一副的十字绣，她立即意识到应该还礼。可自己什么都没有，连结婚戒指都不知道冲到哪儿去了。她的手在身上漫无目的的摸着，摸到了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幸好这个还没丢。她摘下来亲手给芷儿带上，说了声：“我们交换！”可望着自己的钻石在别人脖子上放光，潘雨就心疼。转念一想，手里的这面镜子可是2000多年的古董了，带回21世纪，几千块的项链跟它比起来根本就不算钱！恩，划算！

    小八从潘雨面前拉回芷儿：“若然姑娘有朝一日没能飞黄腾达，反而落魄，带着这面妆镜到新野城东的贺府找贺君武，他会帮你的！”

    “呸呸呸！我才不会落魄呢！”潘雨含笑瞪了小八一眼，“我这链子可不能许愿，不过是我的爱人送的，希望能保佑你们两人白头到老。”潘雨自嘲的笑笑，与深爱的人相隔2000多年，这链子真能保佑吗？

    “姑娘保重，就此别过！”霍放说完，拉起芷儿就走，边走边头也不回的放下一句：“后会有期！”芷儿被他拖在身后，几步一回头，洒落许多泪。

    望着他们逐渐隐去的身影，潘雨微微一笑，用平姽芷这个名字过下半辈子？还什么后会有期？想都不要想！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