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
水晶吊灯的光泽仍是璀璨夺目,即便是在映照出血色之后;巨大壁炉中的柴火依旧燃出温暖如春,那样一个笙歌艳舞过的场所,如今却只现杯盘狼藉,雪白的桌布上污满一滩滩古褐色的香槟,被猎的还在瑟瑟发抖的人,卢仲远被“刺”后,至始至终再没有出来露面,只让徐铮出来向各人表示受惊歉意,安抚周围。
所有的宾客后来都被护送到安全的所在,惊魂稍定后,一一被送出卢宅。
静谧下来的宅邸,在有一刻,忽有更说不出的隐暗。一排排荷枪而立的卫兵搜索完整个大宅后,紧紧壁立在回廊上。人影去尽,那大朵绘着金色花形的波斯地毯依旧开得魔鬼般艳丽无端,走一步,就绵软如沙般要将人陷了进去,还有血在一滩滩地泅散开来,浸过正在走过去的丹青色的鞋面……死去的尸体已被清理出去,因事出原因叵测,还活着的人并没有被立即抢送往医院,这场变故中无辜的受伤者——是正躺在一张软床中的那个年轻的申报时事主编。
大片的波斯地毯,仿佛是吸入了大量的血色,连带着那绣在上端的金色的大丽花也开出一簇簇血腥狰狞来,年轻的男子却还没有最后死去,眼睛兀自倔强瞪得那样大,一分不让地瞪住前方,一众光影就在他瞳孔中跳跃出最后一瞬的死亡迷乱。
“付公子他,嘴中一直喊着楚小姐的名字,所以……我们只好请楚小姐回来……”徐铮这时站在这女子身旁,为难说道。
绾绾抬头看向那个濒死的少年男子,看着付笛生已成呆滞散乱开的目光陡然一接触到她的眼神时,那灰色眼睛中突然重新蹿越出一些些新的光彩来,努力抽动着嘴,仿佛是要最后同她说一些话——然此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和他其实再没有必要相互再生出一丝怜惜,说再没有必要的话。
“医生呢,为什么医生还没有来!”她却陡然回转了身,满眼都是罪。
“医生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知道的,他伤势太重,不过两三分的可能,我们轻易不敢动他,子弹射穿了肺部……”徐铮犹豫着说出实情。
女子眼中蓦地更一凉,目光徐徐再转回看地上的付笛生,有一种死亡的气息已开始纠缠上那男子的身体,付笛生的脸庞正在以一种人眼能看得见的速度蔫萎下去,这是个即将死去的男子,他曾经给过她的好,也将从此散失在这残酷的世道中……绾绾眼神微愣之际,忽然抢身一步跪了下去,付笛生的衣襟被解开半幅后,便露出腰际那个乌黑流血的致命枪洞,她迅即将手掌出力按在那处枪伤上,付笛生昏迷之际更被这一催痛,陡然伸指攥紧了她正按住伤口的那只手。
他握她握这般痛,要捏裂她的这对腕骨般。
绾绾一对乌黑眸子吃痛,这些却全都是她该偿的,若真地都还能偿还了这个男子的话。
她只将头缓缓垂到付笛生胸口,那深深低垂的喉咙中终于传出些低涩嗓音:“我知道你有话要对我讲,但笛生,现在听我的,慢慢的,慢慢的呼吸下去——这样血才会流得少一些……”
她仿佛是不能顾及四周,本能的说出一席话来,那低回的声音一段段被送到付笛生的耳畔,有一刻,申报编辑仿佛听了她的话,放弃挣扎,终于开始平静下来,他的眼光也缓缓柔和了下来,奇怪地看着她,他胸口的那些绝望的血沫也赖以开始减缓些流失——
徐铮原本也随她屈下身去,此刻复站起身,将手上那副已沾染了血渍的白手套弃于地上,倚着阑干,徐徐点燃起一支雪茄。“楚小姐最后能从副领事的身边回来,对他,总算还是仁慈的。”
幽幽燃起的烟岚中,他长久等不到应有的回答,脸上那种揶揄表情忽深,女子脸庞上明明还有残的泪渍,但眼泪有时也只能是妄图骗人的把戏,尤其是女人的眼泪。
一阵沉默。这沉默后仍是没有人回答,于是徐铮漠然一笑,抬手,将手中的烟头在曲栏上拧灭,从口袋中掏出个沾满血迹的□□的小盒子,递过去。“这是从他身上跌下来的东西,大概原来是要给你的……”
“这世道虽说大,却也不剩几个人肯为我们去死的。”徐峥想,他和付笛生相交虽不算深,到底他是帮过付笛生一把的。
□□的小盒子后来被留在它原该在的地方,看清里面所藏的物事,女子一言不发,眼睛却干涩被刺痛,目光同受枪伤般的抬起,看住卢仲远的护卫队长,“你让我做什么?”顿顿,继而垂下头去,“若只是无益的事,既然不是在戏台上,无须再被表演!”
“何不一试,聊尽绵薄!”徐铮便唏嘘道。“他是真心在意过你,否则也不会替你担住那一枪!倘最后还是不行,你到底给他一个死得瞑目。”
人之将死,其人最大,且是替她去受死,她难辞其咎,相比他们一场缘分,也知最后能为这男子所做的亦不过如此。绾绾于是重新转过身子去面对地上的申报编辑,转得极缓,好像她正要做的那个决定,如今正在深刻伤害着她自己,美丽的面庞上的神情急剧地变幻着,木然、痛楚、从此该何去何从,欠下的、注定要被偿还的、已起的缘分、得不到的那些缘分,有一些此刻在自己的双目中扬帆而起,归路却是永无……就这样许久仿佛要将人一生的面目表情都耗尽了,她蓦然开口道:“好,我不走。我等他好起来——”
她俯身,流唇贴近濒死人的耳边。“付笛生,你听清楚,这样的话,我一生只会说一次,若你从此好好地活下去,绾绾将一生允诺给你!”
这注定是孽的承诺,无论付笛生最终死去或许以后延续活着,就这样惊溅到四周。
枪伤严重的申报记者后来被小心移至另一处客房,昏睡在一片墨绿色的鸭绒被中,愈发显出一张年轻而血色全失的脸上,那个菲薄残留的笑意。
卢仲远的英籍专属医生这时赶来诊治他。
徐铮稍后独自回到仍是满目狼藉的大厅,仿佛是要从那片倾覆中的混乱下看出一些端倪来。他的办事效率一向出奇准而快,如今一切似乎已经水落石出,死去的人已然死去,该知道的真相也已昭然显示……然,多么微妙的一件事!
那个走脱的刺客——若不是这个刺客挟持的人竟然是法租界的副领事,几条菲薄的性命从来不算什么,那名副领事的命却是值钱的,那刺客挑人质的目光奇准到匪夷所思,于睽睽众目之下挟持了副领事,成就了来去自由于卢宅中的那条本来绝无可能的漏网之鱼。。
每条命都是被自身爱惜的,犯不着为任何一个别人送掉。而一个女人为跳上高枝,差点是用自己的性命作了赌注,谁知竟是付笛生用自己的躯壳为她挡住了那一枪。人生如戏、如棋局,又有哪一出戏,哪一步棋这样出其所思,精妙绝伦。
而当前这样一种混乱收场,卢仲远若是不动怒,才是怪事。
相对于一次暗杀,对方是做足了功课。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合理解释,并未被拦腰搁浅,毫无破绽可言,但一旦仔细再回头思量,太完美的诠释,总有哪里藏了最大的破绽,那一处破绽,会不会就是就此留下的最大的隐患?若真有隐患,它到底隐藏在那个隐晦角落里,会隐藏在哪个人的身上,谁才是那条正在吐信子的蝮蛇——
果真是青年会的人么——
徐铮只觉头疼欲裂。
而再由此去思量卢仲远如今正在行动的那件大事,既然青年会已招引进来,南京国民政府的反应不日即发,兵戈一旦讨伐,则兄弟睨于墙,流得却是自家兄弟的血,这又何尝是他当初从戎的目的?
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这一众乱纷纷中,他只觉愈发思考,反愈发神思迷惘,并明白,他此刻不能认同卢仲远正在做的这一件事,这本身,就已是一件极为不该的事。作为卢仲远的侍卫长,他唯一只需要的事,其实只是确保他这位长官的人生安全即可。
人的一生中原本就有太多不能考虑太深的事情。想得越多,就越有缚身渔网的挣痛,那网上每一个结子都是装了倒刺的,等扎进血肉便休想再脱逃——那样似清似沌的意识倾颓中,唯有楚绾绾那一张峭白的守候在病床边的身影,独独的映入他眼帘中。
这三天三夜便仿佛是一个梦魇,那女子便仿佛是活在一个自己挖掘的坟墓中,处在那所房间中,握住付笛生的手,仿佛是一刻一松开,便是放了那申报的小伙子离开人世,去往它途。
有一刻,连徐铮都差点相信这女子对付笛生是有情的。
这过去的三天,上海滩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也不知这女子是不是知道。
青年会的激进分子设计枪杀卢仲远后,卢仲远下令逮捕了七十八名相关学生,关进了卫戍司令部连夜审讯,英国领事因着前段时间卢仲远转向投靠法国人,于这一件事上便分外积极交涉,不过这短短三天,这上海滩已闹成一锅粥,若不是卢仲远手上握有军队,这两方早就对峙起来。
但即便是军队出面,当前上海的情况,也是一触即发,立刻就能毁成一片烟烬的。更何况,还有一个南京政府,至今沉默未发,然那沉默,才是暴风雨真正来临前的最大征兆。
而这样一个琵琶别抱的女子,此刻肯安静的守在付笛生这样一个不名一文的穷编辑身边,或许也只当是报付笛生救她一命!
当不得太多的真。
更何况,若法租界的怒意,最终还要靠一个法国老领事的谅解来获得短暂平息,那么,最终,卢仲远绝不会放弃这一个唾手可得的尤物来作为奉上的祭品!那么,即便此女子这刻真对付笛生偿付了真情,末了,会不会反成为了最后一种滑稽可笑?
徐峥突然更不敢往下想——
最新网址:www.wb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