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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落地西洋钟敲出夜间十点,酒正酣,宴正浓,若有原先的一丝局促风波,如今也全被这场笙歌艳舞驱除得一干二净。恢弘的厅堂之中,点亮的数十盏水晶灯将整个舞池都照得纤毫清楚,不漏下一个暗洞,舞步也如涟漪,一波波混杂着徐徐花香,要将人的心儿都化成了夜色一般的旖旎。
不过付笛生方方走开几步,便有身边侍者悄然走近,俯身,那纯银的托盘上一杯酒也是血红色的,“小姐,您的酒!”
女子信手取过那一杯血色的香槟,微微仰脖,送进喉去,整张脸自一刻起看上去总有股说不出的惨白:“今夜的月光,这样的好,你何来得到被月桂女神眷顾的机遇!”
那侍者微沉吟,便应声回她道,“江海阔,到底无处不起风波。”
说话人薄薄的言语,虚无的一张脸。
绾绾闻言,沉眉思索片刻,脸颊间陡生笑靥,勇气重生道,“也对,江湖阔,无处不风波,便让我来助你一阵青萍风。你可以放心我,我知道轻重!”说罢,曲腰避开身边人,走出几寸后,款款仍于一边坐下,目光却旋旋望了出去,开始细细打探那一众灯光舞色中的翩翩人影。
渭水之滨,何人结网布钩,何人又为渔?怕只有问一问千年之前的那位白发渔樵姜太公。——付笛生人其实走得并不远,某一眼回望之际就见绾绾仍一个人平静坐在那里,明明是那样的安静,虽稍稍改坐了位置,却仿佛是自什么时候起,什么样的命运故意已将她从此刻起特意置身在一片突兀处,让他隐隐感到一种出奇不安滋味,眼见她纤弱一双手仍将那空酒杯镇定放了回去,那双手的指节却是徐徐的攒紧,欲待站起时,他已急切切走过去,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这一劈面,绾绾愣眼突瞅了他一眼,竟微微笑道,站起,走前一步,倚在白色隔栏看那一幕舞池中的衣影飘飘。
莲花壁灯的光幽幽的投射下来,她眼眸竟是异样地一片水亮。恰这时乐队的曲风一转已换成Salsa集体舞,“不请我跳支舞么?”骤地嫣然一笑,眼波掠过,吃吃笑道。
绾绾半侧过脸,这时看着年轻男子面际上此刻陡然愈来愈多的潮红,一乜眼,她一对黑白分明的眼,原本娇弱而我见犹怜,此刻不知从何处攫取了黑的能量,竟也能散发出夺人魂胆的目色来,一直都妄图要看清楚些什么似地,如今她那双眼睛中仿佛是终于看清了去处。
她这般殷勤转换,付笛生本只觉一种旧日熟悉的受宠若惊,心上却无多少欢喜,反无故涌上些噤噤寒蝉意,却已听从上前挽了她手,脚下一带,已将她带进整片舞曲中去。
他自此知道,他在她面前,怕从无招架之力。
在圆号略急促的激昂中,绾绾抚触着这少年人年轻的背脊,忽的轻轻踮起脚尖,留在他面颊侧一个低吻,蝴蝶翼触过浅浅清波一般,微湿而冷。
于那一刻,付笛生的那种感觉如此强烈——擦肩而过,那种油然而生的朦胧爱意,突兀在他面前死去,仿佛等不及他再去挽回,淡淡地,忧伤地要即刻催他泪下。甚至是,绾绾这刻正温柔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也恍惚被他看明白是有抱歉和道别的意味在里面。
道不清,道不明。却明明已心知肚明。
曲未央,临中场互换舞伴,他抬起手臂,无辜将她转交给身边那头发苍白的副领事——短瞬错肩之间,只看清绾绾冲那法国老人一个清冷而俊美的笑意,恍若水莲在暗色的波面静静地开出,暗蓝色的水莲花,妖魅得会腐蚀人的凡胎。
雾色中,卢宅的花房玻璃长久地倒影出一片浮光,像是电影版一帧帧掠过眼幕,乱世似的味道。也确是身逢乱世,难得一角澜定波平,唯几株腊梅清香是真真实实传来,沁入鼻翼,有位外国老人仿佛是被大厅内不绝的笙笙舞曲所扰,此刻走出露台来,环顾一番后,朝着一边梅地走了过去——
恰也是稀薄的雪阵子幽魂不去,又开始零散窸窣,宅子内的灯光隔着窗扇打下来,在地上打出一片片虚的幻影,四处流淌着,诱惑着人要往那团光影中一步步更走近,更走得远了,去寻那个独立空谷结了愁怨的幽兰女子。
苍白的流光,笼上梅树,无端给那沉默得近乎要窒息的梅影添了一层柔和之意。
梅树边站着的女子将及肘薄手套脱下后,手心一层层的汗隐了出来,须臾,也就被冷风吹干了……身后正有脚步在靠近,她感悟得出,却没有立时回头,任那个人将她从头到脚打探得清楚了,才微微转过身来,玲珑一段眉目,本就使人不忍移开目光,更留了一阕叵测的笑意在樱唇边,欲展未展。
既是买珠而沽,自是你情我愿最好。
艾华德副领事无疑钟情着这个东方的国度,而此刻他对面正站在梅树下的女子,纤瘦的身影,很像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月夜魅化出来的梅精,整张脸颊都有些冻得发白,嘴角却一直噙着丝薄薄的不屈的笑意,见他走近,将她的斗篷亲手披在雪白颈项下,竟也是平静受之,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娇羞和欲依附的菟丝子模样……裁制精美的锦缎斗篷的下摆忽被何处而来的风掀起,同样一色的红梅压雪旗袍,腰身纤细,不堪盈盈一握,更露出细腰下长腿处一段雪肌肤色,咄咄艳色不妨逼人而来。这时乐队舞曲再度奏起,这金发蓝眼珠的法国老人便再度伸出手去邀舞,那女子竟也不推脱,由这老人带入舞池,眼见着无数流光飞舞,衣香鬓影……
四目探去,那大厅还是那莺歌燕舞的大厅,那落地窗边的一群燕尾服,也仍是一手执着高脚杯,长久优雅喝着那血色般的香槟。这无疑是个安静的夜晚,若剩余下去的时间,仍能平静到不起涟漪半丝。
徐铮站在二楼廊道处,一一分解这大厅里的众人,每一个人接续下去可能会有的动作,每一个正铺展在面部的微妙的神情,而尤其是一个女子。一个看起来颇为奇特的女子,甚至是她正在细心思垒筑的那一件事也是这般奇妙。
人,这样一种动物,有时候想出来的名堂却是那样的多,而且又都是那么的精妙,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的少女,脸神清冷,身姿也是清冷,倒并不是上海滩一流一的样貌,那韵味却是极有看头的,有一种劈面而来的刀锋般的美,对于付笛生这种情窦初开的毛头青年,也是毫无疑问的具有杀伤力。
杀伤力——这样一个锋利词汇闪进脑海,徐铮不觉怪异笑了笑,此刻身倚阑干,回头去看那显然被伤得不浅的年轻人。
大概并非不知,却似乎仍不愿承认,就那样不离不弃的守在那女子身外三丈远处,是随时在渴望她会回头的。
——会回头么?这样的女人。
——新人笑,旧人哭。
女人这种东西,狠起来,可比男人毒辣得多,直杀人不见血。
有一刻,这大厅中一瞬宁静,人群开始纷纷避让向两旁。
后一刻,绾绾就望见了传说中的那个叫卢仲元的人。
卢仲元,从前的淞沪军务督办,北洋时代既成过去,却仍是如今真正能影响苏浙两省形势的人。既是旧时之人,寿辰之日却也着了戎装,一派军人作风,肩头的织金绶带和胸前的勋章、腰间马刀佩枪俱齐,雪白手套中稳稳握住把军刀,腰背硬挺,这时现身而出,首朝四周点了点头。那目光里面深藏着的意味,也并不是让人轻易能懂的。
此刻她右手正挽住副领事的左臂,立于绝佳所在,所以能清晰一注注往这边正看过来的目光,曾如外界所传,卢仲远其人不苟言笑,城府极深。
这宴会的主人稍后擎起手中高脚杯,聊致谢辞,便有无数双手举起应和。
淡淡的酒味须臾侵近鼻端,醉眼如醺,少女的脸蓦地一下烧红,是白发苍苍的副领事大人忽低下头来,于她额头轻轻一吻,极尽怜惜之意。
只这样一种场景,便连见惯大场面的卢仲远的面颊也是微微动容,何况是站在这女子身后的那一个申报少年。
眼见白皙的颈色烧成绯红,媚眼如丝,红颜如毒,只有女人才是最容易让人甘愿饮下的一杯毒酒。“嘙”,是掌中杯跌落的声音,虽落在厚厚的法国地毯上,那杯角还是被磕破一个豁口,谁都知道那再难被修复从前。
年轻人突然发了力往内围挤来,大厅中突然传出的小小骚乱,水晶灯折射出整片琉璃光芒,有一刻,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是并不知道这一对年轻人,到底会在这场卢部长的宴饮之上留下多大的笑话,而大厅入口处,也正有着白西装的侍者推着七层的宴会蛋糕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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