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两意（3）

康熙显然很是喜欢江南，从江宁又到苏州，不知不觉间，已在这呆了半月有余，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出宫后，康熙对手下人都宽容许多，尤其是紫藤，知道她玩心重，特意许了她不用近前伺候。不过也对她一个姑娘家着实不放心，因此吩咐了她若是要出门，必得一人陪同。

    紫藤似乎对胤禛那晚的情绪变化并没有任何感觉，知道康熙给她放了长假之后，喜不自胜，天天没事就缠着胤祥带她出去逛。胤祥禁不起她不停的折腾，只得应了。

    苏州城很是繁华，又是江南一带，比起京城自然是好过数倍。暂且不说宜人的气候，就是民风，也比京城要淳朴得多。天子脚下，达官贵人自是不在少数，侍郎、知府、尚书……比的无非就是谁的官大。可在这里，山高皇帝远，百姓也多是平凡之辈，自然就好得多。

    紫藤本是央了胤祥带她出来，谁知这个十三爷，临出门时又说有事，硬是拉了胤禛作陪。紫藤无奈，只得在心里把这个老十三骂了九九八十一遍，最后颇有些不情愿地跟着胤禛出了门。

    胤禛看了一眼身后垂头丧气的人，口气冷清：“怎么，我带你出来，还亏了你不成？”

    紫藤见他没转身，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脸无精打采：“没有啊，四爷肯屈尊，奴婢感激涕零都来不及呢！”

    胤禛不悦：“我说过不要再自称奴婢了。”他顿了顿，放慢步子，附在她耳边道：“等回宫，我向皇阿玛要了你如何？”

    紫藤红着脸嗔他一眼：“胡说什么！”说罢，急走了几步。

    胤禛一脸笑意，上前拉住她：“张继笔下的寒山寺可就在城外，不如去看看？这城里再怎么逛，都是大同小异。”

    紫藤看了看日头，刚过午时，想来应该能在天黑前回来，便点头应允。

    寒山寺虽说是在苏州城外，可若是步行过去，着实太远。胤禛索性雇了辆马车，两人乘车而去。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胤禛一脸平静，紫藤却是如坐针毡。比这更亲密的接触都有，怎的在这个时候竟会觉得不好意思？

    胤禛嘴角含着一丝浅笑，看着眼前这个动来动去的人，道：“放心，别那么紧张。”

    紫藤闻言，原本就害羞的脸愈发的红了。马车疾驰在平坦的道路上，很快，就来到了寒山寺外。

    紫藤看了看有些破败的寺庙，周围人迹罕至，不禁问道：“这什么都没有，怎么回去？”

    胤禛故意道：“那就不回去了。”说完，就朝寺里走去。

    紫藤见他如此悠闲，想必定是安排好了回城的马车，忙跟上他，急急唤了一声“四爷”。

    胤禛这才放慢了步子，看着眼前颇有些寒碜的寺庙，幽幽叹道：“本来这里还有一座枫江楼，可惜前些年塌毁了。”言语中带着深深的惋惜之意。

    紫藤道：“其实，晚上来看看，应该更有一番情致。既然是枫桥“夜”泊，白天又能看出个什么？”

    胤禛不接她的话，反问道：“你可知这寒山寺名的由来？”

    紫藤愕然，“还有由来？”

    胤禛点了点头，道：“贞观年间有两个年轻人，一名寒山，一名拾得，两个人自小就是很要好的朋友。长大后寒山父母为他与一位姑娘订了亲。然而，姑娘却早已与拾得互生爱意。一个偶然的机会，寒山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左右为难，后来决定成全拾得的婚事，自己则离开家乡，独自来苏州出家修行。”

    “君子有成人之美，这人真正是个正人君子。”紫藤的口气，对那个寒山很是崇拜。

    胤禛脸色微变：“难道正人君子就要放弃自己所爱？”

    紫藤愕然。

    胤禛看着眼前的屋宇，冷冷说道：“若换成我，绝对没有那么大的胸襟度量，莫说好友，就是兄弟，我也不会相让。”他顿了顿，看着紫藤问：“难道我这样，就是小人？”

    紫藤被他看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呆呆地摇了摇头，心里五味陈杂。难道他已觉察出了什么？她与胤禩的事情，除了慧莹，鲜有人知道。

    胤禛看她的表情，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转过身，提步往里走，走了几步，没有听见脚步声，转身一看，见紫藤还愣在原地，二话不说，折回身拉过她。

    这寒山寺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地方，里面也只有几个僧人而已。紫藤跟在胤禛身后，心不在焉，走马灯似的把整个寺庙里里外外瞅了一眼，就急着回去。

    胤禛无奈，只得带她出来。原本来之前胤禛就已想到寒山寺又偏又远，特意给了车夫两倍的路费，劳车夫在外头候着。可待两人出来一看，那车夫早已不见了踪影。

    紫藤气得直跺脚：“这见钱眼开的东西！”

    胤禛倒是一派悠闲：“算了，既然回不去，那今晚就歇在这。”

    紫藤转过身瞪大眼睛望着他，“歇在这？”

    “你没听见里头的僧人说，若是没有马车，都得走回去，我可没那个体力。”

    紫藤看了他好一会，一咬牙，转身就要走。

    胤禛忙拉住她，笑道：“我逗着玩的，皇阿玛见咱们没回去，定会派人来寻。况且今儿来寒山寺也是我早想好的，十三弟也是知道的，所以不必担心，等着他们来接就好。”

    紫藤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挣脱开他的手，走到一旁的石阶上，抱膝坐下。

    胤禛也不理她，独自一人就朝树林里走去。

    紫藤忙唤住他：“你干什么去呀？”

    胤禛看着她眼底流露出的紧张，抿嘴笑了笑：“不会丢下你的。”说完，转身往林子深处走。

    日头已渐渐落下，山上风本来就大，寒山寺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之物。下午还好，有太阳晒着，可太阳一下山，便是冰火两重天。紫藤手脚冰凉，坐在石阶上缩成一团。

    直到天已完全黑尽，胤禛才抱着柴火回来。见紫藤已冻得嘴唇发紫，整个人瑟瑟发抖，忙生了火。

    紫藤颤抖着双唇问：“为何不找寺里的僧人要些柴火，偏要自个去拾？”

    胤禛专心于手里的动作，说话漫不经心：“他们就几个人，拾的柴自然只够自己用即可，咱们去要，人家未必给，何苦受那个气？”

    火越烧越旺，胤禛这才拉起紫藤，“别坐那儿了，地上凉。”

    他盘腿坐在火边，将紫藤围在自己身前，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紫藤本来很是抗拒这么亲密的接触，可左右拗不过他的一再坚持，只得照办。

    胤禛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点点变暖，在她耳边柔声问：“可是暖和些了？”

    紫藤点了点头。她身后就是他宽厚温暖的胸膛，面前是燃烧正旺的火堆，自然暖和得多。

    胤禛忍住从地下传来的寒意，入了夜，风更是大了。他把她紧紧圈在自己两臂之间，后背却是一阵阵冰凉。

    苏州知府的园子里，早已乱成一片。康熙正襟危坐，厉色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去的？有多长时间了？”

    胤祥也是一脸焦急：“回皇阿玛，四哥说是带紫藤姑娘去看看寒山寺，傍晚时分就能赶回来，可不知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胡闹！”康熙一拍案几，“去，你立刻带人去寒山寺。”

    胤祥刚想应下，却见胤禩更快一步起身：“皇阿玛，不如让十三弟陪着您，儿臣带人去找。”

    “恩，记住，快去快回，山上不比这里，可是冷得紧。”

    胤禩领了旨意，下去挑了两三个亲近的人，便直奔寒山寺而去了。

    眼前的火光渐渐微弱，胤禛捡来的柴火显然不足以维持那么长时间。紫藤搓了搓冻得麻木的双手，“四爷，你确定十三爷会来吗？”等了这么久，却迟迟不见人来，紫藤不禁担心。

    “恩，会来的。”胤禛的声音很是微弱，紫藤觉察到他箍在她身前的双臂在微微颤抖，她一手摸上他的胳膊，惊呼：“四爷，你身子怎的这么凉。”说完，就急着挣脱开。

    胤禛一把稳住她，口气透着不满：“你只管乖乖呆着别动。”

    “可是……”

    “别说话”，胤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将头靠在她颈边，过了好半晌道“藤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紫藤身子猛地一颤，瞬间红了脸，如此大胆的表白，让她不知所措。在火光的辉映下，紫藤的一脸羞赧被胤禛尽收眼底，他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轻声道：“惟愿，与子偕老。”

    紫藤心头一恸，眼底猛地泛起酸涩，渐渐凝聚的水汽让眼前的人变得模糊，她不是没有期待过，但不是眼前这个男子。

    滚烫的泪珠滑落，紫藤想别过脸，胤禛一只手霸道地稳住她的脑袋，嘴唇一点一点温柔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滴，“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好好考虑，如果你同意，我会请皇阿玛赐婚，我想——”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比八弟更适合。”

    紫藤闻言一惊，抬眼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眸子：“你怎么知道？”

    胤禛凝视着她，轻声说：“这不重要，我不介意你心里有他，重要的是，我只介意这辈子守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紫藤愣愣地看着胤禛，双目对视，他眼中的情意她并非不懂。这么多日子的相处，她心里并非没有他，只是……她低下头，像只冬日里乞求温暖的小猫般缩在他怀里，声音低闷：“四爷，我当真值得你情深如此吗？”

    “情不问因果，你若不值得，便没有人值得了。”

    马蹄声自远处传来，眼前的火堆已灭，紫藤却并不觉得冷。“是十三爷来了。”紫藤想起身，胤禛依然将她紧紧箍着，无奈，只得继续保持这个姿势。

    马蹄声越来越近，紫藤看着为首的男子，觉得身形眼熟，又不像胤祥。渐渐的，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紫藤犹是不敢相信，盯着马背上气喘吁吁的男子，竟然是他！

    胤禩早已看见这暧昧的一幕，他身后的几人都自觉地转过身子。胤禩双手紧握缰绳，在月光的照应下，似是有深色液体缓缓流下。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却仍旧带着一丝紧绷：“来人，扶四贝勒和紫藤姑娘上马。”

    他的声音将紫藤拉回眼前，她忙挣开胤禛的怀抱，猛然一起身，刚上前几步，就赶到一阵晕眩。就在身子摇摇晃晃时，一双手有力地将她送上马背。紫藤缓了好一阵，才慢慢睁开眼，她垂下头，眼前的衣袖与方才的完全不一样。

    早有胤禩身边的人将胤禛扶上了另一匹马，胤禩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四贝勒先走。”

    胤禛早就料到，只是淡淡一笑，在几人的护送下，挥鞭而去。他相信，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紫藤没想到胤禩也会有如此一面，在她印象里，八阿哥永远都是如清风朗月一般温润如玉。

    身后的胸膛比之前的更为暖和，紫藤坐在他身前，一句话不说。忽然，手里被他塞进了一个东西。紫藤凭着触觉一摸就知道，是那块坠子。

    她叹了口气：“八爷，这东西当初是你自个要走的。”

    胤禩声音里透着极力压制的痛楚：“我希望你收下。”

    紫藤默不作声，低下头就要把那坠子往他腰上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口气似是哀求：“藤儿，当初是我错了，难道你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紫藤感觉到他覆在她手背上的地方带着些黏意，她苦笑一下，如果这样能不让他痛苦，倒不乏是个法子。

    胤禩紧紧盯着她，在等她的答案。紫藤坐正身子不看他，叹道：“八爷，咱们该回了。”

    胤禩终究是无力地闭上双眼，良久道：“我愿意等，只求你先收下它。”

    紫藤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攥着那块坠子保持沉默。胤禩一手紧紧搂着她，一手挥动马鞭，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