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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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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下雪了,我听到窗外雪落在树叶上窸窣的声音,如同有人压着嗓子细声地说着悄悄话。

    没有四季的土地,即便到了人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仍有下不完的鹅毛大雪,如女人的脸说变就变的无常,雪后就是掀了红盖头新娘子淡妆素雅的面容。

    我推开窗,窗外的大雪像极了胆怯的小孩,探了探脑袋,望了望屋内,四下观察了一遍后,然后鱼贯而入地溜进了一群同龄的孩子。不一会儿,我的桌子上,地面上洋洋洒洒都铺上了一层雪花,像一条昂贵的鹅绒地毯,也像一件母亲挑灯密密织给游子远行的上衣。

    这一刻,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不管我来自何方,我对人间烟火的渴望是真挚的。我终是逃不开那夜夜梦回百转的萦绕。

    今天是月圆之夜,这是离月亮,离太阳,离天最近的地方。我吹掉了房中的烛火,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遍布了一地的银辉,我的影子影影绰绰的落在地面上。

    我是在月圆之夜醒来的,与我一起醒来的还有我额间那一朵花蕊。有时我想,如果我把额间的花蕊抚掉,或挖掉,会怎样?

    离开这里后我才知道,会死掉。

    我脱掉了鞋袜,踩着地面上的积雪,蹑着脚丫在地上走,推开门,走出去,踩在庭院的地面上。瞬间,我两只脚已陷进雪堆里,才多久的功夫呀,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厚。

    庭院里的一棵庭狸树晃动了两下,摇下了几片雪花。树下站着一个影子,远远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他的轮廓淹没在黑暗中,我知道他是东煌。我冲他笑了笑,抬起脚向他走过去,他以一个疾风般的速度跑到了我面前,抓着我的肩膀问:“鞋子呢?”

    嗯,准确点说,应该是冲。

    “屋子里面呢。”我答。

    “大雪天的不穿鞋子,你不怕冷着吗?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天生有极强的御寒能力。”

    “冷?冷是什么?”

    我反问他,来这里那么久了,对我而言,每一天都一样。

    他们每天吃什么果子,我也照办,不过是图个喜气,图个不被落下罢。我穿不穿鞋子,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就跟我吃果子尝不出滋味是一样的。什么是酸甜苦辣,什么是冷热冰寒呢?

    这些疑问,我曾问过他,他也无法回答我,取而代之的是同现在一样的缄默,他不许我再问这样的问题,更不能去问其他人,而他所谓的“其他人”不外乎就是其他的天狼族人。

    为什么呢?

    他说丢人。

    东煌愣愣地看着我,神情复杂,琥珀色的瞳孔好像一汪望不穿的湖水,他的嘴角抖了抖,好似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到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面他进屋拿了鞋子给我穿上,也许他觉得只有画蛇添足,我才能显得不是那么异常吧。

    “你在树上坐了多久?”

    我问他。

    “不久,”他说,“本想看着你熄了灯再走的,没想到看到你跑了出来。”

    我笑了笑,耸耸肩,说:“还早,睡不着。”

    那天,东煌给我留下了两样东西和几句让我摸不着脑袋的话就走了。

    这两样东西,一个是水晶一样的物件,还有一个瓶子,瓶子里面装着满满的透明无色无味的液体。按他的话说,瓶子里面装的是昆仑山水,而水晶里面有一朵和我额头上一样浅粉色的花蕊,不同的是,它是一朵完整,含苞待放的花朵。我没见过这种花,却觉得它似曾相识。

    我在心里暗暗叹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花儿,如果过了一夜它该是艳压枝头,独领风骚的吧。谁人那么狠心,在它最该张扬美艳的时候摘下它,使它无疾而终呢?

    “那是桃花。”

    东煌告诉我的时候,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在告诉他,不用你介绍的,我懂的。大多数人都用它来代表爱情,好的坏的,成的败的,一朵桃花都一概而论。

    “阿昙,这朵桃花是你往生的记忆,如果你有勇气想要把回忆记起,把它放在昆仑山水里面,它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一切。”他停了停,看我的脸色没有丝毫波澜,才继续说道:“不过想起也没用了,都过去一百多年了,现在来接你走的是他的曾孙,他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凡人是无法摆脱生死轮回的自然规律的,更不可能违背常理地活到现在,也绝对不可能带着前生的记忆投胎转世的。”

    后面这话我听着像他的幸灾乐祸,也像悲悯的讥诮,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

    雪还簌簌地下个没完,落在他的发丝,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和噙着一丝苦笑的嘴唇上。他长得真好看,好几百岁的人,我看了他一百多年了,丝毫没有一丝变化。这样一个俊冷的人是不会轻易让别人猜出他的情绪和想法的,这一刻却暴露无疑。

    他一定还有话没说完,我确信。可他没说了,空气中静得我能听到他鼻息的声音。

    我抬起手,轻轻弹掉了他发丝上,眉间的鹅毛雪。他眉头紧锁的样子不太好看,因为我总想起他要发脾气时眉头高高扬起的样子,有些不怒自威的气魄。我的指尖轻弹掉了落在他眉间的雪花,摸到他眉上的毛发,故作轻松地跟他说,怎么气氛这么紧张呢,我不太喜欢你皱眉的样子,眉间都好像竖起了两座小山丘。

    他全身的血液僵住了,随后某跟神经牵动着他的细胞,他的每个动作都变得机械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颤抖,一阖一张间,好像跟我说着什么。

    直到多年之后,我贴在他胸口,耳朵里传来他气息奄奄的吐息,挠得我的耳根痒痒的,而我的心凉凉的。我才明白,多年前的这个雪夜里,他对我说的三个字。

    不要走。

    可惜回去的路太远,太长,终究是无法弥补了。可是如果我追过去,你别走太快。

    “我会回来的。”

    他走的时候我向他承诺,郑重其事的样子,就像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向父母保证,我会早点回家的。

    夜里,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窗外时时传来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我想,他早应该走了吧,外面传来的是风声,没错的。

    清早,门被推开了,我估摸着该是敏敏进来伺候我洗刷用早点了吧。往日一觉醒来的敏敏总是热情地扯着嗓门叫喊到,姑娘,起来了,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可我有好几个夜里都是没睡的,或闭着眼或睁着眼盼到日出。

    今天亦是如此。

    清早的第一缕阳光撒射进来,光洁的大理石石面铺洒着一层薄薄的水渍,昨夜的雪化掉了一点。我看着地面上水渍倒映出的影子,看到了东煌,心头一惊,不应该的,他不应该那么早的呀。难道我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时听到的不是风声,是他坐在树干上晃动了树枝,树叶不耐烦发出的牢骚吗?

    我思索着想跳下床,他已经坐在床沿上。

    “用了早膳再走吧,车马都备下了,你出了门直接坐上马车就好了,天马认得来回的路。”

    我点点头,温顺的样子倒像他眼中的女孩。我想问他,昨夜你是否在外面蹲守了一夜,可我问不出口。

    很多年后,我如约回来这里了,可事过境迁,我回来时的心情已是另一番了。

    敏敏告诉我,那夜雪下了一夜,东煌在外面蹲守了一夜。她早上进来的时候看见庭院的树上坐着一个雪人,吓得差点失声尖叫。东煌从树上跳下来捂住她的嘴巴,向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一夜的冰雪从他身上刷刷落下,他拍拭身上的残雪的样子,像一只优雅的猫,抖擞掉身上的污垢,然后若无其事的进屋。

    不变的是,多年后的敏敏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哭了,好像那是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大石头,搬走了,得见日光了。

    “如果你回忆起你百年之前的事,不怨我,不恨我,不讨厌我的话,那你就回来吧,每日黄昏的时候,看看天边的云彩,就在那。”

    东煌走的时候,屋子里还飘荡着他的话。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夜里,我也看着天边黄昏时的云彩,看着天边升起的第一颗星星,心里默念着他的话,想起陪伴我百年的天空之城,和那个倨傲雍容的少年。

    我是在屋子里呆到黄昏的时候才走的。起先我是坐在凳子上拿了本书看着,一目三行,后面我索性去床上躺着。睁眼闭眼间看到敏敏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跺脚,几次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闭目养神,反反复复地问我,少主待你那么好,你当真要走吗?!她的口气不是问,倒像是兴师问罪,好像是在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很想告诉她,好几次我趴在地面上看着下面人间的景象,看着骏马奔腾,寥寥炊烟,那时我就想离开了。念头在我脑海里生根发芽,现如今算是成熟了。

    我走的时候东煌没来送我,倒是可怜了敏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几次安慰她说,放心,我还会回来的,她还是不依不饶道,你肯定不会回来的,走了哪里还会想回来呢?你就是没良心。我这才明白,她不仅为我哭,还为东煌,为自己哭。

    好吧,我没良心。

    我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连一件换洗的衣裳都没带,唯独带走了东煌所说的,属于我的东西,我被封锁的记忆和打开记忆之门的昆仑山水。

    出了庭院,我看见了等候的马车,是一匹有素质的马,无人牵引的时候也不骄不躁,亦不会四处乱跑乱窜。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景致,正是日落黄昏。夕阳把常年无风的天空布置成别样的红艳,不是女子胭脂的红,而是嫁纱明晃晃的红。

    高调,张扬,炫耀。

    从前它就这么美,可能我没发现,而今,它还和记忆中的一样,即便是红了脸的天,还是那么静,富贵祥和的静。

    我闭上眼,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坐上马车,我感觉一切在跑,雪在跑,山在跑,庭狸树在跑,探出头才发现,原来是马在跑。远处山峦上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如影随形,和我保持着一个平行暧昧的距离,好像是山中的一棵老槐树。一直目送着我进入滚滚红尘。

    别了,雪域之城,别了,天空之城。

    我心中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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