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20话：吃（4）

而事实上庞海妹笨到让珍妮已经完全顾不得男朋友的嘱咐了，一个动作教上七八遍还学不会，原本就是急脾气的珍妮忍不住露出本性来：“老天！老天！你怎么就记不住呢？这么简单的动作！右腿先迈，就像走路一样，一二一，迈三步，转个圈，左腿向后退，一二一，退三步，再转个圈，很难吗？我做了八遍了！”

    “对不起……我……我太笨了……”庞海妹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珍妮和娃娃脸的房间里。

    娃娃脸并不在家，为了给女孩子们留出空间——各种意义上的空间。

    “算了算了，先休息一下吧。”珍妮擦了擦满额的汗，原想示意庞海妹坐到房间里仅有的单人小沙发上，可看了一下，觉得她大概坐不进去，就改为请她坐在床上休息，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庞海妹将她的席梦思床垫坐出个大坑来。

    “想喝点什么？”珍妮问，然后很快代她做了决定，“就喝白水吧，饮料会让人发胖的。”

    庞海妹脸色更红了，珍妮这话实在像是意有所指。

    “说真的，你真该减减肉了，”珍妮直言不讳地坐在庞海妹对面的小沙发里，小沙发足可以坐下两个她，“这样下去对健康也不好，脂肪太多会压迫内脏，造成各种疾病。”

    “我……我减不下去……”庞海妹端着杯子，连水都不敢喝，好像喝下去一口身上就会多出一斤肉来。

    “不可能，”珍妮挥手，纤细的手腕上粘着庞海妹羡慕的目光，“节食加锻炼，不可能减不下肉去，除非是肥胖症，你们家里人有胖子吗？你这样的也有可能是遗传。”

    庞海妹咬着嘴唇，这让她的五官更加深陷在脸上的肉里，她偏开脸，目光落在床头柜摆着的珍妮和娃娃脸的合影相框上，阳光秀气的男孩子笑得温暖包容，明艳娇俏的女孩子满脸是幸福甜蜜，镜面玻璃的反光处，映着自己丑陋肥肿的脸。

    人和人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呵。

    遗传因素起到怎样的作用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从她有记忆的时候起，继母就不停地在她耳边灌输这样的一条信息：“你很笨，你很蠢，你怯懦，你丑陋，你不配拥有朋友，不会有人喜欢你，连你的亲妈都抛弃了你和别的男人生孩子去了，你就该缩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自生自灭，你得有自知之明，别给别人添麻烦，你什么都不配得到，你就是个没人要的破烂，对，你就是破烂，一无是处，蠢笨丑陋。”

    这样的信息，或者说是信念，被继母从不间断地往脑中灌输了十几年，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

    人和人就是这么的不同，有人聪明有人笨，有人漂亮有人丑，有人富裕有人穷，有人肥胖有人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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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几个哥们儿可被你害惨了。”珍妮的同桌贾超叹着气对她道。

    “活该！”珍妮冷冷道。

    “我听他们一说长相和穿着就知道是你，也怪我那天正好不在，否则也不能让他们闹到你头上来。”贾超和珍妮的关系还算不错，珍妮是个富二代，环境影响性格，她为人很是大方，贾超找她借过几次钱，她也没说让他还。

    “那你最好替我警告他们，识相的别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让他们在哪儿都混不下去！”珍妮放着狠话，她有没有这个本事贾超不知道，不过她的大老板爸爸应该可以做到，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有权人和有钱人的天下。

    “那哥儿几个还在医院躺着呢，我说，你的那个朋友是干嘛的？练武术的吗？下手可真重，黄毛肋骨都断了一根。”贾超咂着嘴道。

    “该！”珍妮从桌斗里把书拿出来拍在桌面上，“打女人的男人都该死！”

    “行了行了，我代他向你道歉还不成？”贾超挠挠头，“听说那头肥猪也被他打了？”说着用大拇指向后面指了指坐在最后一排的庞海妹。

    “那叫见义勇为，你说话别那么难听。”珍妮白他一眼不再理会，趁着课间，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

    贾超犹不罢休，哼了一声道：“别人也就算了，就她那恶心样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肥得连猪都得给她跪了，怪不得开家长会从来不见她妈，估计是她梦游吃东西的时候把她妈当肉吃了！还他妈见义勇为，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越说越来火，贾超冷着脸起身向着教室后面走过去。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珍妮才摘下耳机，一阵轰笑声充斥了教室的各个角落，有人在叫她：“钟珍妮，你还不揍她？！庞海猪在她的日记本上偷偷写你男朋友的名字！哈哈哈哈，好肥的一只癞蛤.蟆，什么梦都敢做啊！郦歌可是我们文学社的社草呢！”

    珍妮站起身循声向着教室后方看过去，见贾超一脸讥笑地站在庞海妹的课桌旁，脚下散落了一地的书本文具，庞海妹吃力地蹲在地上去捡一个蓝皮本子，被贾超抢先一步弯腰捡起，并且打开其中一页大声念道：“‘郦歌，郦歌，郦歌。’——啧啧啧，好不要脸的肥猪啊！长成这样还有脸意淫男人，简直恶心得老子要吐啊！”

    庞海妹哆嗦着想站起身抢回本子，可又或许是太过焦急和激动，一下子没能站起来，原地趔趄了一下，贾超借机抬脚在她腿上蹬了一记，庞海妹失去平衡，嗵地一声歪倒在地板上，“死猪。”贾超满目鄙夷地看着她，“下回再敢多管闲事老子把你的猪大肠给踩出来！”说着撕下写着郦歌名字的那页纸，把本子扔在庞海妹的脸上。

    这堂课是以严厉出名的化学老师的课，学生们没敢再闹下去，看到化学老师出现在门口时就立刻收了声，端端正正地坐好，无人再去理会摔倒在地板上的庞海妹。珍妮也转回了头，她并没有生庞海妹的气，只是觉得有些纳闷，不知道郦歌那家伙是什么时候入了庞海妹的眼，她并不介意自己的男朋友多几个女人喜欢，因为这更能证明自己的眼光是有多么的正确，她不过是感到略微的惊讶，惊讶于庞海妹竟然也会少女怀春——胖子好像都是与男女之情无缘的吧？

    或者说，如同绝大多数人的心理，大家都觉得……胖子，哪里有资格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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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贾超就把撕下来的那页日记用手机拍下来发到学校网站论坛上去了。”珍妮给娃娃脸讲述事件的来由，娃娃脸今天在学校里莫名其妙地接受到了很多人的“祝贺”，一头雾水直到放学后和珍妮一起回家。

    “这件事贾超做得过分了。”娃娃脸皱着眉头表示不满。

    “我以为你会沾沾自喜。”珍妮逗他。

    娃娃脸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并不认为这是庞海妹在暗恋我，她也许只是通过与我有关的某件事产生了感触而已，我在日记里也常常会这样写，感触太深，言语无法表达，就只能连写三遍关键字表示感叹，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她是为什么因为你而产生了感触？我并不记得你和她有说过话。”珍妮道。

    “我也不知道，但贾超这么对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娃娃脸加快了步子，“我回去就把他那贴子给删掉！”他是学校网站论坛的版主，手里有很大的权限。

    娃娃脸点开贾超的贴子，点击数已达上千，跟贴数六百多条，除了拍下的庞海妹写有他名字的日记纸之外，还附了一张她的照片，照片是夏天的时候偷拍的，并且很明显出自女生之手，因为照片上的庞海妹正蹲在便池上解手，角度是她的侧面，看上去几乎没了人形。

    再看跟贴的内容，无一不是嘲笑讽刺，诸如“肥猪”、“牲口”、“让人想吐”等极尽恶毒的言辞层出不穷。

    娃娃脸气得手抖，将这贴子删掉，想新开一贴为庞海妹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若真这么做了，说不定反而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忍了又忍，只好作罢。

    “我们得帮她，”娃娃脸对珍妮道，“言语伤人，甚于利刃。”

    “怎么帮？”珍妮看出娃娃脸生了很大的气，“要不我去问贾超那张照片是谁给他的？”

    “第一，他不见得会告诉你，第二，即便问出来了又能如何，质问与谴责只能促使他们把怒火转嫁到庞海妹的身上，就像笑贫不笑娼一样，现在这世道都成了笑胖不笑恶，人再坏，长得漂亮就是对的，人再好，长得胖长得丑就是错的——什么他妈的玩意儿！”娃娃脸是真气得狠了，很少爆粗口的他也禁不住骂了一句。

    “消消气，”珍妮难得体贴地拍拍他的后背，“要不这样，明天我找她聊聊，大家都知道我是你女朋友，我都不在意她的那页日记了，别人看见这样也就没话可说了。”

    “恐怕他们会以为你是在找她质问或是什么，”娃娃脸摇头，“我不想让你也掺和进来跟着受伤害。”

    “别担心我，我才不怕什么人言，”珍妮冷笑，“我明天不但要和庞海妹聊天，还要带她一起练舞，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我是为了这事儿找她麻烦了。”

    珍妮虽然任性，但总是善良的，娃娃脸感到欣慰，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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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海妹觉得自己生不如死。

    回到家之后她开始不停的吃东西。

    有些人会靠吃东西来减轻压力，有些人会用吃东西来排解寂寞，有些人生气时会以吃降火，有些人害怕时会拿吃壮胆。

    庞海妹从小在继母的打骂中长大，她会生气，会寂寞，会害怕，可她无处排遣发泄，只好不停的吃东西。继母乐得看着她越吃越胖，外人只会认为她宠爱继女，并且还会将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衬托得苗条漂亮。

    肥胖的灰姑娘，不会有人同情。

    庞海妹不想去上学，那里就像地狱。可她不得不去，父亲出差在外要三个月后才能回来，继母会肆无忌惮地狠狠打她，而等父亲回来时打在身上的伤痕早就消褪，继母会用零食堆满她的房间，父亲就永远不会相信她在家里饱受虐待。

    庞海妹走在校园里，嘲笑和辱骂铺天盖地，她低着头，拼命地往嘴里塞着食物，脸颊上的肉因难堪和耻辱而不停地颤抖，她必须吃，不停的吃，否则她怕自己会撑不住嚎啕痛哭，那样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和羞辱。

    一整天，她过得如同被噩梦魇住，课间时不停地有人用手机拍下她吃东西的样子，她顾不上躲避，她无处可躲。

    钟珍妮走过来告诉她，放学后要她去学校的舞蹈室练习集体舞，她想拒绝，被钟珍妮强拉着出了教室。

    每个人都在嘲笑她，每个人都等着看她出丑，她跟着钟珍妮学转圈，他们说这是“陀螺圆舞曲”，她摔倒了，他们说震级10.3，她艰难地爬起身，他们说直立行走是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偶蹄目猪科猪属猪种动物对人类的逆袭。

    她仓皇而逃，跌撞着冲进舞蹈室旁边的杂物室，从里面锁上门，再也没有胆量出去。

    她又开始吃，不停的吃，疯狂的吃，一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