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罪责难逃

故事开始于1935年夏

    人物年表：

    杨汉辰（1902年1月即腊月初八~  )：自明瀚，乳名龙官儿，龙城军区司令，年轻的地方军统帅，祖上世袭“龙城王”。“八公子”之一。

    杨汉威（1916年6月～）：杨汉辰幼弟，乳名“乖儿”，龙城卫戍旅上校旅长。

    倪玉凝（1906~ )杨汉辰妻子，上海倪氏家族的女儿。

    胡孝彦（1901.6~ ）：字子卿；东北军少帅，“八公子”之一

    民国二十四年，仲夏。

    龙城省主席兼龙城战区司令长官杨汉辰官邸。

    汉威是被侄儿小亮从梦里惊醒的，小亮没有敲门就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

    “小叔救我！阿爸会打死我的。”小亮失魂落魄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汉威陡然从床上跃起，睡意全无急忙问：“你又闯祸啦？”

    屋里昏暗的光线下，还是能清楚辨出一身校服的小亮那张张惶失色写满恐惧的脸，密汗顺了颊边直流。

    “没，就是.....就是.....”听小亮吞吞吐吐说不出整话，不敢正视汉威， “我和同学去中心广场□□示威……散传单，遇到军警抓人……追到学校。”

    “□□？”惊愕之余，汉威笑容尽散。

    这简直令人抓狂，省主席的儿子搞□□去发传单，天大的笑话！

    这□□就是西京中央上下都在关注的干柴烈火，都说是有赤党在幕后操纵，凡事沾上个“赤”字，那都是掉脑袋的罪过。何况大哥杨汉辰虽然人称“ 龙城王 ”，拥兵十余万坐镇龙城，但他毕竟不是中央老头子的嫡系部队，凡事更要慎之又慎。若是他的儿子被抓到“通赤 ”的把柄，定然有人拿这个大做文章。

    如果大哥知道小亮也往这浑水里趟一脚，非把小亮往死里打。

    “你被认出来了？”汉威追问。

    小亮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被军警驱散，训导处的先生守住校门盘查，我怕……就跑回家来了。”小亮的声音越来越轻，尾音如蚊子哼哼般，渐渐没了底气。

    “你是不想活了！”汉威气恨不得的挤出几个字，沉了声音逼问：“可落下什么证据？”

    小亮吓得手抖，摩挲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叠五颜六色的传单，或是他太过紧张，手一抖，花花绿绿的传单就散落在地上。

    “就你这副熊样还学人家闹学动呢！”汉威一面骂一面俯身拾起带了清新的油墨味道的传单，一张张传单上赫然的墨字灼目刺眼。

    “反对卖国的对外政策！反对出卖龙城铁路权！”

    “停止内战！对日本宣战！”

    “打倒卖国贼杨汉辰！”

    小亮上了中学，只比自己小四岁，都快十六岁的孩子，做事情还这么鲁莽不长头脑。

    汉威拿起那张写着大哥名讳的传单在小亮面前抖抖哭笑不得地问：“这是要革你阿爸的命？”

    “小爷，司令大爷回来了，传少爷过去书房问话。”门外传来罗嫂的声音。

    “小叔，救救亮儿。”听说父亲传他问话，小亮顿时泄气般瘫软了，慌得一把紧紧抓住汉威眼泪滚落。汉威一惊，大哥竟然中途回来了，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不怕，小叔陪你去。”汉威随手抄起衣架上挂的军装，竟然迟疑了一下，换做了旁边那身白色的网球衫套上，带了小亮沿着长长的镶木长廊来到大哥的书房。

    “大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听说美国投资代表团今天来省厅谈判吗？”汉威问。他遇事十分的镇静，这得益于大哥多年的□□。

    大哥杨汉辰浓眉深拧目光如剑，手指门外对汉威喝道：“出去！今天谁也别想为这逆子说情！”

    汉威故作诧异地望一眼缩去他身后的小亮问：“一大早是你在惹你阿爸在生气？”

    他递小亮一个眼色，示意他别慌。他心知大哥或是得到消息了。省厅今天有重要谈判，他昨夜为大哥整理文件几乎通宵达旦。大哥此刻却为亮儿的事突然掉头回家……

    “阿爸，亮儿不知犯了什么错？”小亮继续委屈的啜泣起来。

    一叠花花绿绿的册子狠狠地摔在小亮脸上，小亮竟然吓得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亏得汉威在他身边拉了他一把，示意他镇静别慌。

    汉威低头一看不由皱皱眉。他想起来前些时候小亮曾把这些《新运动》《觉世钟》之类的册子给他看过，他还嘱咐过小亮将这些东西藏好。看来大哥派人搜了小亮的房间，这帮狗腿子动作好快，幸好传单处理了。汉威俯身拾起几本册子翻翻，心底只剩无奈的慨叹。摧枯拉朽的文字，针砭时弊，却是当局讳疾忌医的“悖论”

    谁人不知龙城少帅杨汉辰司令的厉害，少年老辣，若非他继承了当年杨大帅狠辣果断的些许手段，治家治军有条不紊，哪里就能年方而立便坐稳这多少人仰视的封疆大吏之位，拥兵十万坐镇这通往西京、上海要塞的重镇龙城。

    “哥，大哥要是为这件事恼怒，就治小弟的罪吧。这册子是前些时候抓那个□□领袖时查抄来的，不过是好奇就拿来随便看看，本是小弟的不是，不该拿给小亮看的。原是吩咐他烧了，谁想他还留着呢。这册子街头巷尾四处都是，还能封住天下人的嘴呀？”

    话音没落，他脸上就结实地挨了一记耳光。打得汉威眼前一片金光乱晃，眼里蓄了泪强自忍了。

    “你混蛋，你还想带坏他！”杨汉辰骂过就转向地上的小亮狠狠踢一脚逼问，“你早上没有上学，去了哪里？说！”

    “哥，小亮头疼不舒服，是我没让他去学校上课。”汉威冲过去拦在大哥和侄儿小亮中间，谎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汉辰直视了小亮逼问：“亮儿！抬头看着阿爸！”

    杨汉辰知道自己的弟弟平日机灵精怪，舌灿桃花，话是信不得。但儿子小亮却从不敢扯谎。小亮迟疑地抬起头，满眼是泪嘟哝道：“阿爸，亮儿错了。”

    “明瀚，别吓坏了孩子。”汉辰见妻子倪玉凝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脸神色忧虑地站到后面， “亮儿，你也真是，早上不是司机老王送你上学的吗？好端端的怎么从学里跑回家来了？”倪玉凝故作懵懂的一句平常问话激起波澜，汉威立刻想到自己谎言的败笔。

    汉威心头一阵紧张，他这继任的嫂嫂倪玉凝同小亮势同水火素有不和，更有前些时候还为了小亮把玉凝姐娘家倪家侵吞赈灾公款，强占土地的秘密透给了报社去曝光，害得倪家损失惨重，玉凝姐为此还同大哥委实的大闹过一场。但那时小亮毕竟还占理，大哥没有深究敷衍过去，如今这个时候她卷进来落井下石，不露痕迹的一针扎到要害。

    杨汉辰的脸色铁青渐渐阴寒，转向妻子玉凝冷冷吩咐：“家法！” ，又扫视一眼小亮指指墙角的沙发，没说话。

    “阿爸，求您……别……”父亲毫无挽回余地的目光逼视下，小亮儿知道大势去矣，吓得三魂出窍，哭哭啼啼的挪去沙发边，揪紧了衣襟立在沙发扶手前，瘦弱的身体，两条腿瘦得如麻杆般在风中瑟瑟发抖。他十五岁了还要被父亲如对待一个八岁顽童般的打，更何况当着继母，他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情急中，汉威忙近前一步坦白：“大哥冤枉亮儿了，是汉威从学校接了亮儿回家的。外面在闹□□呢。”

    就在这时，敲门声，罗嫂战战兢兢的进来才打破僵局，她手中竟然拿着那叠汉威临出门前吩咐她拿去销毁的传单。

    “大爷是为这个才抄拣亮儿少爷的房子吧？这是刚才亮儿少爷没在的时候，是小爷叮嘱让我拿去烧的。我看小爷神色慌张，怕他瞒您作错事，就没敢……” 罗嫂说罢垂下目光。

    罗嫂是汉威逝去的大嫂娴如的陪嫁丫头，她跟了先大嫂很多年，对他和小亮十分疼爱。此刻罗嫂反常地举动，汉威立刻明白，罗嫂也定是觉得小亮抗不过这顿毒打，于是狠心推波助澜让他去李代桃僵了。

    “罗嫂你……”，汉威装作一脸的仓惶失措。罗嫂一脸愧色地说：“小爷，我们做下人的真不敢。”

    杨汉辰翻看着传单，痛心地望着小弟，心里一种莫名的隐伤。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怕这个平日率性胡为的弟弟真敢做。

    “小亮，你起来！”汉威说，他一把拉起趴在沙发上牙关打颤浑身乱抖的侄儿小亮推去一旁动了声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哥，爱国何罪？□□不过是种形式！铁路包给洋人去修建，别说学生有意见，小弟也想不通。就算是西京那边为了这点传单和学生□□示威来寻大哥兴师问罪，小弟也正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西京中央的决定要把沪龙铁路包给洋人，反让大哥来顶这个‘卖国求荣’的黑锅！大哥吃了这口窝囊气就罢了，还拿自己儿子来当靶子去给西京那边一个交待。真憋屈！你要打，就打汉威吧！”有些话淤积胸臆不吐不快，汉威如今倾泻畅快，可他知道大哥在这个家中的威严无人敢挑战。

    汉辰徐徐踱步，发难前的沉吟如虎啸深山前的片刻静默，更是骇人。他阴鸷的目光同小弟那坦然的目光短兵相接，咬磨着牙积蓄着怒气。

    “杨汉威，你这是恶习难改！”一声厉喉震得脚下地板都在颤抖，“自作聪明，谎话连篇，有朝一日你死在自己下的套里，大哥都不知道哪里去救你？”杨汉辰愤怒的目光仿佛要吞噬了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门开了，老崔送过来滴着水湿漉漉的藤条。

    汉威惊得心头一抖。这带水的藤条若打在身上疼痛难忍，一鞭下去至少能掀去层油皮，狠些就能扒掉一条肉。

    望着面容冷峻的大哥，汉威心里也是无限恐慌。即便大哥饶过他在外惹是生非，怕也难饶他“赤化”的罪过。所幸心一横，今日的生死全都交由大哥处置了。可眸光望到大哥手里那根狰狞滴水的家法，却是无尽的委屈和心惊。

    “明瀚！算了！”玉凝口中劝着，汉辰自然明白，妻子的眼里，小亮如何她是从不在乎的，但小弟却是她由来偏袒的。

    “哥，饶了威儿吧，威儿再也不敢了，哥……”令人想想就胆寒的家法面前，汉威也一改倔强的口气，柔了声调试图求饶。有些东西便是能争出是非也非他兄弟能掌控，而眼下他的目的无非是救下小亮，可不想搭上自己的皮肉受苦。

    汉辰打量小弟，一阵沉默。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正是小弟的乖觉之处。看了小弟清眸蒙上薄雾，秀眉梢头低沉带屈，那惹人怜惜的模样令人看了心动。但触及底线的事，他绝不手软。杨汉辰挥挥手中的藤条示意老崔将吓得呆傻的小亮带走。

    “哥……”汉威自知回天无力，无奈地挪到沙发前，俯身趴到沙发宽大冰凉的扶手上，不由心头一紧。偷眼看大哥阴沉的脸色，预示着一场皮开肉绽的折磨。汉威用拳头堵了嘴，大哥的家法，挨打不许哭不许讨饶，若是挣扎哭闹，打得更狠。

    空气凝固一般，汉威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哥没说话，藤条刮风而下，汉威只觉得刮骨裂肉的疼痛。他忍不住“啊”的惨叫了一声，泪水汗水倏然而下，浑身颤抖。汉威惊骇地望着大哥，父亲过世后，大哥抚养他长大，他顽皮任性，没有少挨过大哥的打。只是大哥今天下手格外的手狠，如审贼一般，哪里是教训调皮的兄弟。

    几鞭抽下，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衫上隐隐渗出血迹，杨汉辰心里也有些不忍。父母去世后，这个比自己小十四岁的弟弟就一直依偎在他身边没离开过左右，平日他对小弟汉威的宠爱都胜过自己的儿子小亮。汉威聪明机敏，做事做人都很漂亮。而且那小模样长得跟汉威死去的生母，那个父亲从扬州一掷千金买回的红颜薄命的美人小妈十分相像。

    可平日对他一向顺从的弟弟居然离经叛道的再外惹是生非，竟然还敢背了他去跟挑动□□的乱党掺合在一起，这不是造反是什么？上个月小弟失误放走了一位□□领袖，西京中央为此大做文章。他本相信小弟是一时疏忽，如今看来也是事出有因。想到这里，气就往上撞。更何况，他杨汉威是军人！军人更该知道服从！他想到这里，气就往上撞。

    杨汉辰一脚踹开抱住他双腿求饶的小弟，藤条再次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