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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洗手间才注意到,茶艺居里不知道为什么烟雾缭绕,好像进了寺院一样。
敞开式方桌间隔,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所以,这里不可能是寺院。浮过袅袅余烟,她来到十六号桌前坐下。
对面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这男人第一眼看上去很英俊——耳、鼻、眼、脸、嘴搭配协调,而单挑哪一个都是
“丑”角;第二眼看上去很成熟——眼角养着几条鱼尾巴,活灵活现;第三眼看上去色眯眯——目光探照灯似的锁定孟雪,只看得她两颊燃起两团火,愈烧愈旺,孟雪恨不能拿起脚边的干粉灭火器,心里后悔不迭,刚才洗手间,脸上两下白掐了。
又抬眼瞭他一眼,却发现男人的脸也是件艺术品,虽没有女人的润肤霜、粉底霜、香粉的层层细致的修饰,却是经过粗制——被剃须刀加工过的。
“请问,您就是方先生吧?”孟雪坐下,说道,
“我是《高贵女人》的作者。”
“噢,我是方国豪,《榕报》的编辑。”他好似大梦初醒,又好像大病痊愈,忽然来了精神,
“复旦大学文科毕业的。别人都说我诗人。”看来我们国家大有必要推行标准普通话教育,或者,诗人最爱使用省略句,自古以来就是。
李白的诗《将进酒》第一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明明从天上来,却偏偏省去
“从”字尚可不被误解,可是这
“别人都说我诗人”听起来为
“别人都说我是人”,孟雪暗笑,有必要强调自己是人吗?没有人说他是动物吧?
!他又从桌上的纸公文袋里取出两本薄薄的书,送到孟雪面前。
“真正科班出身的!”孟雪翻着诗集,偶尔几句,读来情感丰富,如冰山放在锅里煮沸,到后来满得溢出锅沿。
书皮却和自己刚刚出版的书大相径庭,怎么都找不到重要的出版信息:哪家出版社出的书?
他解释说: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出资,帮我买的书号出的诗集……”
“还要自己买书号?”孟雪大吃一惊,
“出版社不是给稿酬吗?”
“那是最好的方式,”他说,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称为作家的女人,对出书的知识还是这般
“处女”,便说道:
“现在出书有三种方式,第一种书要有一定的市场效应,出版社盈利付稿酬,风险出版社承担;第二种书市场难测,作者自己出资,利益和风险共担;第三种书完全是买来书号,作者自己承担一切。”
“第三种最不可取,没什么必要……”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手里的书立起来,却也挽留不住声音在空气里扩散传播。
在他精辟的总结中,孟雪的书属于第一类,诗人的书属于第三类,再笨的人也会意识到孟雪的话的意思是手里的书根本没有出版的必要。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孟雪的书比诗人的书水平高,高在有市场,高在出版社付稿酬……无意中把自己和他作了个比较,像自行车的脚踏板,踩下一个,衬托抬高的那一个。
“不,许多文人驾驭文字一辈子了,把自己的一生心血凝缩成书,想得到社会的认可,当然,也有些人是为了晋升职称。”他坦然地说了这句话,眼睛眨了一下说:
“我们报社的老编辑说你‘在自己的理科专业领域都是博士了,还要在文学领域占一块高地,哼,真他妈的,抢我们的饭碗’!”孟雪不知道他的报社里真有编辑这样
“关心”自己,还是他有意变相回击自己刚才无意的贬低。这样的让人羡慕的骂声,她还真希望多一些。
现在的文人似乎是这样:读者的骂声和作者的知名度成正比。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不都见过泼妇骂街吗?
声音越高,围观的人就越多。现在人的思维也都逆转,狗咬人不是新闻,而人咬狗,可要环球转载了。
这个时候,下午竞聘中层干部的失落,晚上和夫君的口角,都被这饱含妒忌的
“他妈的”挤到两侧,靠边站了。她开心地笑了:自己有能够让人嫉妒的东西总比没有人嫉妒好。
此时,他的身子向前探来,一手侧面挡嘴边,好似小孩子附耳朵传悄悄话样,声音假假地问:
“‘高贵女人’是你的亲身经历吧?”孟雪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小道消息发布,原来是这个问题。
她瞬间集中的精神霎时放松下来,笑笑说道:
“在网上,很多的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有两个回答,你看哪个好?”他点点头。
“第一种,说不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不会相信,因为我是理科学生,没有经过正规文科训练,没有真实经历,我写不出来;说是我的经历——我自己都不相信,回头看看,这是我写的书吗?”孟雪没做任何语气的停顿,一口气说下去,
“第二种,《西游记》你知道吧?那孙悟空一会儿上天十万八千里,一会儿入地狱拜见阎王爷,难道写这本书的罗贯中也一定到天上飞飞,再到地狱瞧瞧,亲自体验一下才能写出来吗?!何况有谁进了地狱出来过?”他哈哈大笑,露出了两颗虎牙——这张口里暗藏如此的杀机,孟雪暗叹,不经意间,自己的语言倒成了撬开虎口的铁棍,再瞧一下整张脸,仿佛温雅舒适的花园小区门口放着两口棺材。
就在孟雪略一沉思的片刻,他收敛笑容太过超音速,面部肌肉显得僵硬,总算两只虎关进了密封笼子。
他的身子向椅背仰去,恰巧一个微弱的声音奏响钢琴曲《爱的罗曼史》,他拿出手机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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