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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半人漫无目的地在市集上穿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看,就见王亮站在人潮里,挥手跟她们打招呼,杨延辉和马星没随行,在他旁边站着个西装笔挺的光头男人,头上有刺青,周围路人自觉自动地退避三舍。
李安民和高涵也想退,但王亮叫了她们的名字,她们只能站在原地等人走近。
王亮把手比向光头,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张立,老大,她们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两姑娘,叫李……李什么来着?”
“李安民,大哥你好。”
高涵也自报了姓名,然后把丽丽往前推:“她叫丽丽,怕生。”
张立微微一笑,很礼貌地说:“你好。”
其实他长得不赖,三十来岁年纪,脸部线条柔和,乍一看温和清秀,但是表情动作都透出一股匪气,再加上光头刺青,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
李安民突然想起马星对他的称呼,脱口就问:“你就是油子哥?”
张立颔首,挑眉:“怎么?这称呼有什么不对?”
高涵心直口快地道:“我们镇上也有个叫油子的,是个土匪头,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这名字挺传奇。”
张立愣了下:“你们是从白伏镇来的?”
李安民和高涵同时点头,张立把她们带到一家餐厅,随便点了几道家常菜,高涵把自己听过的,关于土匪头油子的传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张立笑不可抑:“你们说的那个土匪头油子,应该是我父亲的大哥,打击四黑四害的时候他从白伏镇逃到这儿来,什么血战红卫兵、逃进防空洞消失了……听都没听过。”
李安民问:“那你见过那个油子哥吗?”
张立摇头:“我父亲跟他的时候还小,才七、八岁,我出生时他已经折在解放军手里,没机会见面,我是听着油子哥的故事长大的,他确实称得上是个传奇人物。”
高涵的八卦心蠢蠢欲动:“油子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张大哥,你给我们说说看。”
张立之所以给自己取个“油子”的称号,就是因为仰慕那位传说中的土匪头,有人要听油子哥的事迹,他当然乐意传播。
张立把一个土匪头当做豪侠来宣传,让李安民想起了广为赞颂的全民英雄齐天大圣孙悟空,再多个性也被英雄光环给压死了。
对于勇者斗恶龙式的故事情节,李安民全给忽视过去,她只记住了一些重点——油子哥出生于土匪世家,抗美援朝时当过娃娃兵,□□时期,因出身不好被打成“黑五类”,带着兄弟四处避难,在浣溪镇找到了隐蔽点。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事,他撒下兄弟们,孤身一人闯进警戒线,暴露了行踪,被巡逻兵抓住,就枪决在盘山路上。
行刑之后,山路塌陷,油子哥掉下悬崖,搜寻队没找到尸体,也有人说他还没死,但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不知为什么,李安民竟然想起徐师傅说的话:【有一种解放灵魂的方法,是让受到外力禁锢的特殊灵魂与另一人的灵魂相融合,当那条灵魂被超度之后,受到禁锢的灵魂也随之解脱,但是这种方法有个至关重要的条件,那就是——相同的死法。】
她们所见到的徐师傅,究竟是双重人格,还是一具身体两条灵魂?陈华亭和油子哥是在同一个地点被枪决,又同样是在山路塌陷后坠下悬崖,也许连塌陷的路段都一样,也巧合过头了。
高涵三八兮兮地问张立:“就算没见过他,总该有照片吧,油子哥长什么样?”
张立蹙眉道:“照片以前有,我爸一直珍藏着,现在没了,老家失火,所有能证明油子哥身份的物件被火烧得一干二净,照片一张也找不到,说起来这事儿挺邪门。”
李安民心里的某根弦被拨动了,她联想到自己的母亲,那种人死万事休的感觉很刻意,像是要把一个人的存在彻底抹煞掉,她觉得不太舒服。
高涵拿出小抄继续打探:“油子哥真名叫什么?不会连真名也不知道吧?”
张立笑着说:“他叫张良,跟刘邦的谋臣同名同姓,据说油子哥的爸没读过书,指望儿子将来能摆脱土匪身份当个文化人,就取了这么个聪明的名字,油子哥对我爸有恩,所以让我姓张,有纪念他的意思。”
王亮插嘴开玩笑:“那以后我儿子也叫张,纪念你们两个油子。”
张立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我还没死就纪念?”
王亮哈哈一笑,在大哥面前,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告别张立和王亮后,李安民三人顺着来时路往回走,时近傍晚,集市上的行人渐渐稀少,经过双鸣桥时,李安民看到有人在桥下的臭水河边烧纸,宽阔的肩膀,白底红花的衬衫,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高涵嘟哝道:“那不是老板娘吗?”
李安民问:“谁?”
“白云轩木艺品专卖店的老板娘啊,你忘了?周老师不是还在她店里买了尊木雕观音象。”
李安民这才记起来。
老板娘似乎感受到她们的视线,回头朝上仰望,眼神没有焦点,只是大略扫视了一圈又继续专注于烧纸,她的脚边堆着金银元宝和封包,火光与夕阳相辉映,在浑浊的河面上晕染出一片鲜艳的色彩。
李安民纳闷地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高涵摇头摊手:“不知道啊,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吧。”
李安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回到白伏镇,又过半个多月,周坤到中介店作客,谈起徐师傅的案子,说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李安民他们离开的第二天,在河边烧纸钱的老板娘向警方自首,坦承她才是杀害钱继森和涂有才的真正凶手,钱继森肚子里的红手观音是她的随身物。
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十年前那具“谭建忠的尸体”,真实身份是老板娘的亲哥哥,兄妹俩的年纪相差不大,感情很好,哥哥叫殷富生,妹妹叫殷宝华,两人的名字里寄托了父母对儿女的祝福和期盼。
殷家是农户,妹妹呆在乡下种田做手工活,哥哥到镇上打工,逢年过节赶回老家,把一沓一沓沾着黄泥的破旧钞票塞进父母和妹妹手里,家人舍不得花他的血汗钱,一分一毛地积攒下来,留给他日后讨媳妇儿。
那年冬天,春节,殷富生赶回来吃了顿团圆饭,又匆忙离去,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过,成了失踪人口。
殷宝华去木艺厂看货时,撞见赵小波把谭建忠轰出大门,谭建忠口不择言地叫嚣怒骂,言语间提及乡长打死民工,制造假案掩盖罪行一事,虽然他们的谈话因第三者介入而中断,但仍是让殷宝华产生了怀疑。
夜深人静,殷宝华找到谭建忠的住处,在楼下随手捡了块红砖揣进包里,她说她是出于自卫心理,无论如何,那块砖成了杀人工具。
殷宝华是赵小波的客户,谭建忠认识她,却不知道她是殷富生的妹妹,他连殷富生的名字也没听过,只知道当年的冤死鬼是个农民工。
殷宝华编了理由,说她跟赵小波在生意上发生冲突,最近赵小波开始抬高进货价格,还把货发给别家,给她制造竞争对手,殷宝华说谭建忠与赵小波在厂门口的对话她听到一部分,认为谭建忠握有赵小波的把柄,所以前来探问。
殷宝华塞给谭建忠一个红包,谭建忠用沾着口水的手指翻点红包里的钞票,浣溪镇上只有殷宝华家的店在卖白云轩木艺厂的木雕产品,他丝毫不疑有诈,慨然收下贿赂。由于赵小波不肯借钱,谭建忠对他心怀怨恨,把当年作假案的来龙去脉全都抖了出来,他缺乏法律知识,认为自己只是装死,时隔多年,就算事迹败露也不至于被判重罪,坐牢还能躲债。
殷宝华不是预谋杀人,而是在谭建忠回溯当年恶行时怒从心中起,趁其不备,用砖头猛砸其后脑,一连砸了数下,等回过神来,谭建忠已经倒在地上不动了,她不知所措,连尸体也没处理就仓惶逃窜,甚至把包遗落在现场,也没锁门。
第二天,徐师傅挑着担子走进木艺店里,送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以及——她的失物。徐师傅趁夜去了谭建忠的住处,可以说殷宝华前脚刚走,徐师傅后脚就接上了趟,他看到自己想杀的人躺在卫生间地上,头下有一滩血,并没有选择转身离开,而是抓起厨房里的刀又在谭建忠身上扎了几个透亮的窟窿,并将尸体塞进冰箱里,仔细清理了现场,把事先准备好的工作册藏在煤气灶的夹板后,通过包里的证件找上殷宝华,为接下来的杀人计划找到了合作者。
殷宝华身材壮实,与谭建忠身高相近,穿上黑雨衣,戴上口罩,从外表来看就像个男人,由她伪装成谭建忠的模样去湖心岛与钱继森会面,管理室大叔和开快艇的小伙光凭外在形象就一口咬定嫌犯是男性,误导了调查方向。徐师傅只杀了赵小波一个人。
赵小波的尸体被发现后,殷宝华认为瞒不下去了,她去河边烧纸,十年前,警方就是在那条河里发现了她哥哥的残肢,烧完纸钱,就在李安民和高涵离开浣溪镇的当天,她自首了。
殷宝华不知道徐师傅已经替她承担了全部罪行,她做了跟徐师傅相同的事,把三桩杀人案全揽到自己头上,得知徐师傅已经自杀之后,她苦笑着说:“经营专卖店之后,我昧着良心赚了不少黑钱,想把最后的良心用在一个可怜人身上,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坤说殷宝华的判决还没下来,就算不判死刑这辈子也完了。
李安民抠着脑门说:“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应该连死人的份一起活下去,报了仇又怎样,人死不能复生,失去的还是回不来。”
叶卫军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安民无法反驳,事情不轮到自己头上永远也体会不到,她把在地洞里的见闻告诉叶卫军,问:“一个身体两条灵魂,有那种可能吗?”
“有。”叶卫军很肯定地说道,“人的大脑是中枢神经系统的最高级组成部分,失去半个脑袋,能活下来就算奇迹,不可能行动自如,这是医学领域无法解释的事情。但是以阴阳学说来看,感觉形体归属于魄,才智思维归属于魂,魂魄相互依存、互为补充,缺失的形体通过额外的精神来支撑,古代有一种化物疗法,通过生物灵寄宿人体,让虚弱的人恢复健康,在玄学理论当中也有类似的解释。”
李安民似懂非懂,叶卫军就拿民间供奉的大仙打比方,为什么求仙能治病,是因为被认作“仙家”的动物灵或鬼魂通过寄宿人体,补充病患缺失的形魄,达到以灵补气的目的,但这跟狐鬼附身的方式不同,通常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完成。
李安民想起了观音村的传说,喃喃道:“也许是菩萨大发慈悲,给他俩一个重生的机会,结果被浪费了。”
叶卫军若有所思地问:“你说徐师傅在洞顶石碑上看到了娘娘庙三字?”
李安民点点头,叶卫军说:“娘娘庙是民间俗称,正确的名称应是嫘祖嫫母庙,也有地方专供嫫母辟邪驱害,你知道嫫母吗?驱鬼神方相的原形就是她,古代有设老司的官职,在祭祀中,让妇女戴上方相面具,把两手涂成红色,在众奴役之前引路,传说中的红手观音也许只是被甄选为老司的女人。”
李安民沉默了半天,感慨道:“有幻想才有希望,希望是美好的。”
叶卫军道:“那座地洞很有可能是娘娘庙的遗址,没准真是上天显灵才创造了奇迹。”
李安民不是滋味地接道:“可惜奇迹烂尾了。”
叶卫军摸摸她的头:“对于无牵无挂的人来说,死了是种解脱,世间有值得留恋的才想要活下去,对吧?”
李安民坦率地说:“我的留恋是美食和亲友,也包括你。”
叶卫军很淡地笑了笑,揉着她的头发说:“我也一样。”隔了会儿又加一句:“除了吃的,我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李安民眨眨眼睛,问道:“你的留恋就只有亲友?吃喝玩乐一样不沾?”
叶卫军自嘲:“是啊,我真是个无趣的人。”
李安民笑:“没事,我觉得你有趣就行了。”
叶卫军神色复杂地凝望她,看样子是想问什么,但欲言又止,通过表情,李安民能感觉出他的纠结,却不知道他纠结在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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