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誓言与谎言

她凑身上前，两手环住她的脖子，双唇贴着耳朵，轻声细语。

    “桐不爱我，他爱如深。”

    曹湄愣住了。

    那之后，雅楠断断续续说着话，仿佛梦呓一般。她听了，开初只觉得不可思议，以为那都是雅楠自己的臆想，都只源于她虚无缥缈的梦境。可雅楠的眼神却是那样认真和清醒，仿佛不再是平时那个偶尔露出梦游表情的女孩。

    “……自从听说他住院，桐没有一天开心过。我……我希望桐开心。

    “我求他回到桐的身边，求他放了你。我说，你是个好人，不要让你，像我这样……

    “可他不说话。后来，他用手捂住胸口，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不舒服。

    “我想去叫找人帮忙……我是想去叫人的……可是……”

    雅楠停了下来，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和懊悔。

    “可是，我站住了，我没有去。我想，这样也很好，他就可以，放了桐，放了你，放了我们大家……

    “他……看着我。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可他只是笑了笑，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雅楠颤抖着，发出一声呜咽。

    “对不起，草莓，是我……是我杀了他……”

    曹湄尚未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否定她：“不是的，你没杀他，他没死……”

    可雅楠像是没听见，仍是喃喃自语：

    “我杀了他……是我……是我……”

    她伸出双手，紧紧盯着两只摊开的手掌，身体不停颤抖。然后便在棉被上使劲擦拭着手心，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曹湄搂住雅楠的肩，任她靠在自己怀里不停颤抖呜咽。但那动作只是下意识的，她的脑子里根本空无一物，只有雅楠的话在不停回旋。

    良久，她也和雅楠一样，喃喃自语着：

    “他没死……他不会死的……”

    那天边江柳来找她时，经过两天的思考，她的脑子已经清楚多了。想到要和江柳谈谈，只是临时起意。但她很庆幸江柳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件事和她谈或许会比较合适。

    于是在餐桌旁，她开门见山地对江柳说了雅楠告诉她的话。

    边江柳如她所料地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显得有些焦虑，指甲轻轻敲击着餐桌的玻璃桌面，接着抬手招呼服务生，想要点瓶红酒。

    曹湄及时按住了她的胳膊，用不赞同的眼神制止了她。

    江柳立刻妥协了。她拼命喝着白开水，不一会儿就喝了一大壶。

    “草莓，我对不起你。”她叹着气，几乎不敢正眼瞧她。

    “有什么对不起的。”曹湄轻声说。

    “我们没跟你说实话……可是，我觉得他对你是真心的，不然我不会，不会那样撮合你们……那不是成了拖你下水么……”她的语气中充满自责，但更多的却是某种企盼。

    “……他是同性恋么？”

    始终觉得难以启齿的问题，就这么顺利地问了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柳沉默数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曹湄一愣。

    “我只知道，他从没有过别的人……桐也一样。”江柳轻声说，“直到后来，桐回到雅楠身边，而他有了你。”

    “那是……双性恋？”

    可江柳仍是摇头。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桐……你知道他怎么回答？他说，他不是，他只不过是爱上一个人，而那个人碰巧是个男人，所以不要用什么词去界定他，他只是爱上一个人罢了。”

    江柳说着，抬头看一眼曹湄。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茶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草莓，我了解你的心情……我刚知道的时候，也不能接受。他当时说要跟我分手，我猜到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可哪里知道，竟会是我的弟弟……当初就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江柳说着，露出点自嘲的苦笑，“我当时真的很受打击，我恨死了他们……我很想报复他，让他痛苦，可是他根本不爱我，又怎么会为了我痛苦？我甚至想过杀了他然后自杀……可我甚至比不上雅楠，我只会自暴自弃，我又开始酗酒、嗑药，破罐子破摔……”

    听到这里，一直表情淡然的曹湄不由吃惊地抬眼看她。

    江柳苦笑一下，“我们的圈子是很乱的，认识他之前我一直过着那种堕落的生活……我本来以为他是我的骑士，能够解救我呢……”她叹一口气，“我当时确实是恨他的，可是，他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儿就死了。当时我简直……简直要疯了，什么仇恨，什么报复，全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那之后我也就想通了，只要他好起来，只要他过得好，管他跟谁在一起呢，管他呢……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他好起来，我比什么都高兴。”

    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

    曹湄兀自发着呆，只觉得那时的江柳，和现在的自己，好像。

    江柳喝一口水，接着道：“其实真的想通了，就会发现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可想不通的时候，就容易钻牛角尖……比如雅楠，她一个千金小姐，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也是一时想不开，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小枫也是……”

    曹湄不由一愣。“边枫？”

    “是啊，别看他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当时他受的打击比我还大……他从前和如深像亲兄弟一样，他把他当成偶像，尊敬他崇拜他。可知道了他们的事以后，他一直不能理解，甚至当着面骂他们变态……直到今天，他对当初的事还是不能释怀。”江柳又叹了一声，“好在他现在慢慢成熟了，不会再那样意气用事，也学会试着理解别人了。”

    曹湄愣着，回想起边枫对墨如深时好时坏的态度，好起来时可以像朋友一样说笑聊天，坏起来时却揪着他的衣领扬言要揍他……

    又听江柳接着说道：“现在再回头想想，我还是要谢谢如深的……要不是他，我就不会遇见苏幕，不会遇见我们的孩子。其实我比很多人都幸运……至少比他们要幸运，我还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可他们……”

    她突然住了口，看见曹湄的脸色有些变了。江柳意识到什么，慌忙解释：

    “不是的，草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爱你的！我敢说他是爱你的！你肯定也感觉得到……”

    江柳急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曹湄沉默着，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那他们，为什么分开了？”

    江柳不安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回答：“……是因为如深，他利用了桐。”

    曹湄一怔。“利用？”

    江柳轻轻点头，“他利用桐取得‘边氏’的商业机密，不出半年，‘风尚’就搞垮了‘边氏’。我父亲因为这件事气得脑溢血发作……父亲去世以后，我母亲搬去了国外，枫和桐闹翻了，整个家分崩离析……这之后，他们就……”

    江柳停了下来。

    曹湄沉默着，在心里慢慢梳理这千丝万缕的牵缠。

    江柳能够原谅，是因为曾经爱过他；边枫无法释怀，是因为曾经敬他如兄长。那么边桐呢？他真如雅楠所说，依然爱着如深吗？如深又是如何呢？爱桐吗？或者只是利用？只是利用而已？那样做，值得吗？……她不知道。

    ——那，我呢？

    在脑海里诸多模糊不清的问题中，惟有一个问题清晰地悬在半空。这也是她唯一真正想知道答案的。

    “……我会亲口问他的。”

    她慢慢思索着，不由自主地将脑中所想说出了声。一抬眼，对上江柳忧虑的眼。江柳伸手握住她搁在餐桌上的手，就像上一次坦诚长谈时一般。

    “草莓……”她的语气中夹杂了隐隐的抱歉、内疚、担忧、焦虑和不安。这一声复杂难言的低唤，让曹湄回过神来。

    “江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草莓，你……你别怪他，别离开他好吗，我怕他这一次会撑不下去……”

    曹湄一愣，忽然朝她抱歉地笑笑，“真不好意思，问你这些事。你现在是准妈妈了，不该让你那么担心的……”

    “草莓……他是因为爱你，所以才不敢告诉你。”

    曹湄沉默半晌，“让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草莓，求你了……他已经，已经离不开你了。”

    听她这样说，曹湄忽而笑了笑。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他……我跟他保证过的。”

    江柳一愣，“……真的？”

    她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草莓……”江柳愣了半晌，眼中忽然泛出泪光来。

    曹湄笑笑，拍一拍她的手背。“江柳，别替我们操心了，安心养胎吧。”

    “草莓，你真好……你真好，我没看错人。”江柳一再重复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曹湄又笑，只是笑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她不能怪江柳，江柳毕竟爱过他，心里只装着他。他们都是一样，都只怕她会离开他，却从没真正替她想过。

    离了对方会撑不下去的人，其实不止他一个啊……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回医院的路上，她一直在心里想着这些事。

    对他许下的誓言，对她说过的谎言……

    选择相信；选择逃避；选择接受；选择放弃；选择牺牲；选择无知；选择自欺欺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选择不选择。

    如深……如深……那些问题的答案是怎样的，其实都无关紧要。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往医院走去。

    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亲口问你。

    “如深，你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