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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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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寄欢没走。

    人就立在那座月洞门下,像一道被月光投在墙上的淡墨影子,没甚么分量。

    她不是在等人。

    她在等一个结果。

    她瞧着那条蜿蜒的血路,一个接一个的脚印,像有人用刀,在这座奢靡到骨子里的东宫地砖上,一寸寸刻下的。

    这道疤算是长在了这东宫的脸上,洗不掉了。

    她想看看这个被四宫地藏都装在眼里的无常使,到底有什么本事。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可是唯一一个还在无常寺里的无常使,想想那帮人回无常寺之后向她打听的样子,沈寄欢就觉得无论再怎么等,都是值得的。

    当然,这也是为了生存。

    她绝不是一个能依靠自己力量活到现在的人。

    “吱呀——”

    门开了。

    赵九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身上血的气味,混进了一股更浓烈的酒气。

    赵九看见了沈寄欢。

    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早就知道,她会在这里。

    世上有些女人,你明知她有毒,却还是忍不住要靠近。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只是说:“我要去南山村。”

    沈寄欢那双像是盛着一汪秋水的眸子,在他那张看不真切的脸上停了停。

    一个对什么都无趣的人,本身就是最有趣的事。

    她忽然笑了。

    她点了点头:“我也去。”

    赵九没有理她。腿长在她的身上,她要去哪里,谁也管不着。

    就像他的命长在他自己身上,他想死在哪里,阎王爷说了也不算。

    沈寄欢带路。

    石门在机关转动声中缓缓洞开,像一只巨兽张开了嘴。

    风。

    混着泥土和自由味道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有马。

    一匹乌骓马,通体墨黑,无一根杂毛,像是用一整块黑玉雕出来的。

    它就在那里,神骏非凡,筋骨线条流畅得像是山脉走势,四蹄踏地,却藏着一股子随时要挣断缰绳、平地起风雷的悍意。

    赵九不会骑马。

    他生在山野,长在山野。

    马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就跟这东宫里的亭台楼阁一样,都是他命里本不该沾惹的东西。

    “上来。”

    沈寄欢已然翻身上马,身形轻盈如一只掠水的紫燕,动作干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她伸出了那只白皙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赵九,一身素净紫衫,被风吹得轻轻拂动。

    赵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条还在渗血的伤腿。

    他没有犹豫。

    时辰不等人,伤势不等人。

    将死的人,更不可能去等活人。

    他咬着牙忍着往骨头缝里钻的疼,动作笨拙,异常坚定地爬上了马背。

    两人的身子,隔着衣料贴在了一处。

    一边是清冽的冷香,像是雨后山崖上,悄悄开了一朵无名的花。

    一边是血腥、汗臭、污泥混杂的气味。

    一边干净。

    一边肮脏。

    泾渭分明。

    赵九下意识地想往后挪,拉开些距离。

    有些东西美得活色生香。

    可他不敢碰。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属于那些生来就拥有的人的。

    “坐稳了。”

    沈寄欢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

    话音未落,她双腿在马腹上轻轻一磕。

    神骏的黑马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四蹄蹬地,如同一支离弦的玄铁重箭,冲进了那条幽深的甬道。

    风吹得赵九眼睛都睁不开,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上来。

    甬道两侧的石壁飞速倒退,化作一道道模糊的虚影。

    赵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像是要被这剧烈的颠簸从嗓子眼里给撞出来。

    他下意识伸手,想抓住点什么。

    入手处,是一片隔着衣衫的温润与柔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前那具看似单薄的身子在那一刻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颤。

    赵九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给烫着了,手闪电般缩回来。

    “我说让你坐稳。”

    沈寄欢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若是不想从这马上飞出去摔断脖子。”

    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就最好抓紧些。”

    赵九沉默着,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她腰侧的一角衣衫。

    马越来越快。

    快得像是在贴地飞掠。

    甬道的尽头到了。

    刺目的天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狠狠扎进赵九那双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眼瞳里。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尘烟滚滚,风沙漫漫。

    破败的南山村佛堂,

    马停得又快又稳,像是生了根。

    沈寄欢先下了马,立在一旁,那双秋水眸子,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再次伸出手,赵九抓住了那双柔嫩白皙的手,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双脚着地。

    “咔。”

    那条本就快要断掉的伤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伤口挣裂。

    殷红的血顷刻间浸透了那层胡乱包扎的布条,顺着裤管,滴答,滴答,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他咬着牙。

    拖着那条半废的腿,走向那扇紧闭的佛堂大门。

    吱呀——

    一张熟悉的脸探了出来。

    是张铎。

    他手里还捏着块擦佛像的抹布,脸上神情,先是带着几分被人搅了清净的不耐烦。

    可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在那一刻凝固,然后碎裂。

    啪嗒。

    抹布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压赵九的事情,会不会被他知道了?

    “九爷……”

    张铎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

    疼。

    疼得钻心。

    这不是梦。

    一股子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后怕的复杂情绪,像一壶滚沸的开水在他胸膛里轰然炸开,烫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九爷您不养伤……怎么出来了?”

    他那张因震惊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上,终于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一把攥住赵九的胳膊,像是怕他下一刻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不管不顾地就将他往屋里拖。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他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声音里带上了压不住的哽咽。

    他将赵九按在一条长凳上,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去翻箱倒柜。

    “爷您等着……我……”

    他从一个结满蛛网的柜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个酒坛子,坛口的红布都褪成了灰白色。

    “这可是我埋了二十年的陈酿女儿红,今儿个……今儿个我孝敬您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拍开那坛口的泥封。

    “杏娃儿。”

    赵九并不在意一坛酒,也不在意对方的震惊。

    张铎拍向泥封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也凝住。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赵九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的眼睛,心里头那点子久别重逢的喜悦,像是被一阵阴风吹过半点不剩。

    都说无常使最是无常。

    别人肚子里的心性,他们似乎都了解的透了。

    能从生死门里爬出来的主儿,没有一个善茬。

    他沉默了很久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你说的是那个……叫灵花的小丫头?”

    赵九点了点头。

    灵花是赵九杀了的那个无常使,持这令牌,便是这个代号。

    张铎那张脸顿时变得五味杂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坛视若性命的女儿红又小心地放回了柜子底下。

    “她……”

    他走到柜台后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此时应该在南山县城。”

    他从一堆杂物底下,翻出一个卷好的羊皮卷轴,用一根细麻绳系着。

    他将卷轴放在柜台上,推到赵九面前。

    赵九伸出手,解开麻绳。

    卷轴铺开,上面是朱砂写就的几行小字。

    南山县,济生堂掌柜,王有德。

    一千贯。

    很寻常的一桩买卖。

    赵九的目光在一千贯三个字上多停了那么一小会儿。

    他将卷轴重新卷好握在手里,一个字没多说,撑着桌子站起身就往外走。

    张铎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想劝他,伤成这样,就别去了。

    想告诉他,无常寺的差事没回头的路。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

    他跟着走到门口,想再多看一眼这个命硬得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小子。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的紫衫女子身上。

    先前他心神大乱,只当她是赵九的同路人没多留意。

    可此刻,当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散尽,那份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和审慎重新回到脑子里时。

    他才看清了。

    看清了那女子腰间,挂着的一枚毫不起眼的,玄铁打造的腰牌。

    腰牌上,雕着一个乌鸦。

    那是无常使的身份牌。

    一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立春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了张铎的天灵盖上。

    一股寒意,从他脚底板心,轰然炸开,瞬间冲遍了四肢百骸。

    他那颗还在为赵九死里逃生而庆幸的心,在这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扔进了冰窟窿里。

    一个酬劳不过一千贯的寻常刺杀。

    杏娃儿是一个无常使。

    赵九如今也是一个无常使。

    现在又多了一个浑身上下都透着高人风范,看不清深浅的女无常使。

    三个。

    为了区区一个乡下郎中,为了那不值一提的一千贯,无常寺竟派出了足足三个无常使。

    这不是刺杀。

    张铎的脸,一瞬间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赵九和那紫衫女子离去的背影,猛地转过身。

    砰!

    一声巨响。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扇佛堂大门死死关上。

    还不够。

    他像是疯了,又将那根又粗又重的门栓,狠狠地插进了门扣里。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缓缓地滑坐在地。

    门外似乎还有马蹄声远去。

    他却再也不敢去听,不敢去看了。

    三个无常使去杀乡下郎中!

    这郎中犯了天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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