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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旨的时候李瑜没有去,只不过他还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了。
“主君,崔延龄拒不受枷,将自己关在崔府的书房里头,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都拿不定主意,让您去一趟。”
李瑜昨夜抄了一晚上家,又陪着皇帝说了好一会儿话。
这才刚睡了一个时辰,晚上还有好几个犯人等着他去审,就这么水灵灵被打断了好梦。
这起床气差点就上来了,只不过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走吧。”
崔延龄人还没有死,这事儿呢就不能算是完了。
人设不能丢、人设不能丢、人设不能丢。
重要的话得念三遍。
李瑜来到崔延龄的书房外,轻言细语劝他千万莫要想不开。
“陛下心里还是惦记崔先生你的,旁人要是犯了这些事儿,就是死一百次那也是不够的。”
“可是您只是流放三千里,全家就死了个小阁老罢了,你家女眷名节也保住了啊……”
赶回家里当村妇罢了,又没把她们丢去教坊司。
书房内的崔延龄,听着李瑜虚伪的话忍不住连连冷笑。
谁还没有满怀理想、充满正直过?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房,这里曾经陈列着上好的墨锭,书架上摆满了古籍珍本,古玩字画。
可户部和刑部那些人,却像土匪一样连个板凳腿儿都没给他留,若不是房梁拆不走的话……
说不定他们把房梁都得拆下来,秦维祯那个蠢货,真以为管着户部那钱就跟着他姓秦了?
他将自己偷偷准备好的油,一点点地倒在书房每个角落。
然后坐在空空如也书房中央,眯着眼睛回忆起三十五年前。
那年他刚过四十岁,乡试落榜,垂头丧气地走在街头,觉得自己此生大概是仕途无望了。
恰逢看见刚来就藩鲁王府,贴了广纳贤才的告示。
他乡试失败了,当不了官儿,可全家老小也得吃饭啊。
年纪也不小了,总该为了将来饱腹做打算吧。
而且他还长了一个心眼儿,太子是个体弱多病的。
万一……自己不还是能当官儿吗?
于是他毛遂自荐,交出去的策论很得鲁王的喜欢,他就这么成功地成为了王府的一位幕僚。
他还记得自己初见皇帝的时候,那时候赵翊才不过二十出头。
年轻的王爷一袭青衫,眉目清朗,正伏案疾书。
见他进来赵翊立刻起身相迎,没有丝毫架子。
“崔先生请坐,早闻先生才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其实他哪里有什么大才名,只不过身为秀才在当地,确实是有几分名气罢了。
那日他们从午后聊到深夜,从《论语》谈到《孙子兵法》,从各地民情谈到边疆防务。
之后的时光里,王府多了好几位幕僚。
可只有他是赵翊身边的近人,他们会脱下华服、在街头点上一壶浊酒,畅谈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赵翊曾经握着他的手道:“他日吾若能得志,必使天下寒士皆有出头之日,百姓皆能安居乐业。”
自己则回道:“某愿辅佐王爷,成就一番不世之功,造福黎民苍生。”
太子病故,皇帝忌惮。
鲁王府的日子并不好好过,他们汲汲营营生怕走错一步。
后来皇帝崩逝,那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可这两段日子却是他最高兴的日子,他为赵翊出谋划策,而赵翊也对自己言听计从。
他们推心置腹。
他们不仅是主仆更是知己,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
好像是李瑜带着王知秋留下的诏书,带着那威猛的火器进了鲁王府,入了鲁王眼的时候开始。
从此他不再是鲁王唯一敬重的人,这个在科举中取得了不错成绩的年轻人让他心慌。
可又好像不是。
哦,他想起来了。
也许是第一次有人想通过他的关系,得到官职,并且抬进一大箱金灿灿的黄金要送给他。
他当时不屑一顾,当他崔延龄是什么人?
可那人却紧接着抬进两箱、三箱、四箱五箱……
虽然那人的才能只是平平,但对自己那是感恩戴德,还可以在朝中成为自己的助力。
不像李瑜那样虽然恭敬,却让他找不到那种可以掌控的感觉。
于是他安慰自己这人虽非大才,但确实也无大过,提拔一番实在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一次次的小妥协,一次次的无伤大雅。
就如同这涓涓细流最终汇成江河,将他曾经正直清廉冲刷的一文不值。
再后来,他就干脆妥协了。
他跟了皇帝三十多年,凭着自己这么多年劳苦功高,他就是贪了一点点又能怎么样?
崔延龄渐渐开始享受这种被人求着、捧着的感觉。
享受那种一言可决人生死、一语可定事成败的权力。
他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的财富堆积如山。
他开始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甚至因为李瑜对皇帝起了怨怼之心。
终于,将局面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流放三千里?”
崔延龄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看着窗纸透过来的光,打在这个精致的火折子上。
“陛下,您真是个好帝王。”
这是既要自己去死了,还要得上一个好名声啊。
可他不愿意成全君王的好名声,他不愿意死在流放的路上……
屋外。
李瑜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要不然直接撞门吧,这崔先生万一自尽了可怎么办呢?”
那还怎么流放,怎么感受人间疾苦?
“不会吧?”
元仪想了想,很自信地摇头道:“户部连凳子都给搬走了,哪里来的白绫给他上吊?”
一般罪臣给自己体面,都是选择上吊这条路。
崔延龄的个子,没有工具完全够不着房梁的。
“但是他手里有没有匕首不好说,万一咱们冲进去他反而自尽了怎么办?到时候咱们不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瑜先是认可地点头,随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鼻子怎么好像闻到股菜籽油的味道?
像书房里漂出来的?
于是他上前一脚就踢开书房的门,刚好看见火苗落到满是油的地面。
崔延龄将剩的一些油,毫不犹豫地倒在自己身上,看到李瑜进来后还不忘大笑着诅咒。
“李瑜,你个猪鼻子插大葱的东西。”
“今日之我,明日之你,皇帝今日能杀我,明日也能杀你,哈哈哈哈……你以为斗倒了我就万事大吉?”
“以后还有比你更得意的人出现,会像你今日送走我一样送走你。”
他坚信就算当今皇帝不会,等到太子登基也不会放过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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