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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吹过,卷起许峰的衣角。
他似乎在思考。
那短暂的沉默,对陈瑜来说,却像是地狱里的酷刑,漫长得能熬干他身上最后一滴血。
“一天。”
许峰终于吐出了一个词。
陈瑜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一天。”许峰的脚,从他的臂弯里,不带丝毫烟火气地抽了出来。“明天晚上,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陈瑜。
“我来的时候,希望你能带着我想要的答案。”
“如果我见不到你,或者……你带来了让我不满意的东西……”
许峰缓缓蹲下身,与陈瑜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平视。
“我保证。”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吐信时发出的嘶嘶声,钻进陈瑜的耳朵里。
“我会让你的女儿,那位金陵城里人人都夸赞的才女,那位金丝雀一样娇贵的陈大小姐……”
“亲身体会一下。”
“一个漂亮的龙国姑娘,在当年,落到那些鬼子兵的手里,会是什么滋味。”
陈瑜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扩散到了极致。
这句话,比直接用刀子捅进他的心脏,还要残忍一万倍。
那不仅仅是死亡的威胁。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恐怖,足以摧毁一个父亲所有理智和尊严的,来自地狱的诅咒。
“你……你……”
陈瑜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仿佛刚刚只是掸了掸灰尘。
然后,那个男人转身,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下燕子矶,身影很快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没。
“魔鬼……”
两个字,从陈瑜的牙缝里,带着血腥气,艰难地挤了出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冰冷的矶石上。
江风依旧在呜咽,像百万冤魂在哭泣。
……
那一夜,陈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燕子矶的。
江风灌进他昂贵的呢子大衣,却吹不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像一口移动的棺材,载着他这具行尸走肉,穿过金陵城沉睡的街道。
回到颐和路的公馆,他没有开灯。
在黑暗中,他能清晰地看到女儿房间的轮廓。
那里是空的。
“魔鬼……”
他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两个字在他的喉咙里反复咀嚼,带着血腥味。
他一生信奉的秩序、原则、忠诚,在那个男人面前,被轻易地撕成了碎片。
不,不能坐以待毙。
他挣扎着站起来,冲进书房,反锁了门。
他抓起电话,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第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是他在总统府里为数不多的,自认为可以信任的同僚。
“老张,是我,陈瑜。”
“陈兄?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
陈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想打听一件事,关于冈村宁次。”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
过了许久,对方才用一种极度警惕的、压低了的声音回复。
“陈兄,你喝多了吧?那个人的事,是汤总长亲自管的,谁敢乱打听?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陈瑜的手僵在半空,听着听筒里的忙音,心脏一寸寸变冷。
他不死心,又拨通了第二个,第三个电话。
结果如出一辙。
曾经那些与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同僚,一听到“冈村宁次”四个字,就像是听到了索命的梵音,避之唯恐不及。
所谓的交情,在真正的禁忌面前,薄如蝉翼。
绝望,像潮水一般,淹没了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他所有的门路,他经营了几十年的人脉,他引以为傲的清廉名声,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许峰说得对。
他的党国,已经背叛了他。
不,是他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梦里。
只剩下一条路了。
那条他最不屑,最鄙夷,最不愿走的路。
汤恩伯。
国防部次长,那个靠着裙带关系和溜须拍马爬上高位的武夫,那个他连在宴会上碰见,都懒得多看一眼的男人。
屈辱,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来回切割。
可女儿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我会让你的女儿……亲身体会一下……”
那个魔鬼的话,在他耳边炸响。
陈瑜猛地站起身,抓起衣架上的大衣,冲出了房门。
……
汤恩伯的公馆,灯火辉煌,与陈瑜家中的清冷截然不同。
即便是在深夜,门口的卫兵依旧荷枪实弹,戒备森严。
当陈瑜的轿车停在门口时,卫兵立刻上前盘问。
“总统府,陈瑜。”他从车窗里递出自己的证件,面无表情。
卫兵显然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这位传说中油盐不进的陈顾问,会深夜造访他们长官的府邸。
通报之后,陈瑜被领进了一间奢华的会客厅。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威士忌的味道。
汤恩伯穿着一身真丝睡袍,挺着微凸的肚子,从二楼的楼梯上慢悠悠地走下来。
他手里端着一杯酒,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玩味的笑容。
“哎呀,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的陈大顾问吗?”
汤恩伯晃了晃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晃。
“真是稀客,稀客啊!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陈瑜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坐下。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轻慢和审视,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自尊上。
“汤总长,深夜叨扰,实属无奈。”
“好说,好说。”汤恩伯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陈顾问有事,但说无妨。只要我汤某人办得到。”
他的姿态很放松,像一只猫在逗弄一只落入陷阱的老鼠。
陈瑜的拳头在袖子里握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我想向汤总长打听一个人。”
“哦?”汤恩伯抿了一口酒,眉毛挑了挑。
“冈村宁次。”
当这四个字从陈瑜嘴里说出时,汤恩伯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在酒色中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透出锐利的光。
“陈顾问,你再说一遍,你要打听谁?”
“冈村宁次。”陈瑜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伤口。
汤恩伯盯着他,足足有半分钟没有说话。
会客厅里,只剩下座钟滴答作响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汤恩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用手指着陈瑜:“你,陈大顾问,那个在会议上痛斥要严惩战犯的道德楷模,现在跑来我这里,打听冈村宁次的下落?”
他站起身,踱到陈瑜面前,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想去给他送两句骂,还是想效仿古人,刺杀国贼?”
陈瑜的脸涨得通红,又迅速变得苍白。
“我……我只是好奇。”他艰难地编造着理由:“另外,战后重建,有些军事上的问题,想向他……请教一二。”
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请教?”汤恩伯脸上的嘲讽更浓了:“陈顾问,你我都是明白人,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
他凑近陈瑜,压低了声音。
“你是不是……也想从他身上,捞点什么好处?”
陈瑜的身体猛地一震。
汤恩伯以为他想通了,想利用冈村宁次的价值,为自己谋取政治资本。
这种误解,是巨大的羞辱。
但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保护色。
陈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种沉默,在汤恩伯看来,就是默认。
“我就说嘛。”汤恩伯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坐回沙发上,脸上的表情变得热络起来。
“这世道,光靠着两袖清风可活不下去。陈顾问,你能想通这一点,很好,很好啊。”
陈瑜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汤总长……”
“想知道他的位置,不难。”汤恩伯打断了他,晃了晃手指。
“不过嘛,陈顾问,你也知道,兄弟我最近也遇到点难处。”
他从茶几下抽出一份文件,扔在陈瑜面前。
“一批军需物资需要处理,手续都办好了,就差总统府那边,一个最终的批文。”
汤恩伯靠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事儿,对别人来说难如登天,但对陈顾问你来说,不过是签个字,说句话的事。”
陈瑜的呼吸停滞了。
他拿起那份文件,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所谓的“军需物资处理”,不过是倒卖军火、中饱私囊的勾当。
这是他过去最痛恨,最不齿的行为。
现在,这份肮脏的交易,就摆在他面前。
“只要陈顾问帮我搞定这个批文。”
汤恩伯端起酒杯,向他示意。
“我不仅告诉你冈村宁次在哪,我还可以亲自带你去见他。”
陈瑜拿着那份文件,感觉它有千斤重,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
签了字,他就成了自己最鄙视的那种人。
不签,雪凝……
那个魔鬼的脸,和女儿的泪水,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
“怎么样?”汤恩伯催促道,“这笔买卖,划算吧?”
陈瑜缓缓合上文件,抬起头。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汤恩伯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
“痛快!”他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又倒了一杯酒,递给陈瑜。
“我就知道陈顾问是聪明人!来,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陈瑜接过酒杯,仰头,将那杯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像火一样,从他的喉咙烧到胃里。
他将批文紧紧攥在手里,转身,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
“哎,陈顾问,慢走啊!”汤恩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天批文一到,我立刻安排!”
陈瑜没有回头,大步走出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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