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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疯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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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客州盯着她指间那点跳动的火苗,忽然低低地笑了。

    他的笑声里裹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温照影,你唬谁?这是侯府,三步之外就有巡夜的家丁,你敢点火?”

    他笃定她不敢。

    眼前的女人,素来是京中闺秀的范本,绣得一手好花,说得一口软语,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念声佛。

    方才提着油桶时手腕发颤的样子,分明不是她……

    温照影没说话,只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那只手曾捻过无数柔软的丝线,此刻却攥着半叠纸。

    是绣娘们托她保管的户籍文书,边角已被她捏得发皱。

    “你不要逼我啊,夫君。”她的声音平得像冰面。

    顾客州脸上的笑僵了。

    他看见她将文书往油浸过的锦垫上一按,纸页立刻吸饱了油,边缘卷成了波浪。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他后退半步,撞在案几上,砚台“哐当”落地。

    “温照影,你病了!我这就去请太医!”

    他语无伦次,眼里终于浮出恐惧。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温照影!

    那个会在他晚归时留盏灯,会在他咳嗽时递上蜜饯的女人,此刻眼底只有一片死寂的冷,像雪山崩裂前的平静。

    “病了?”

    温照影微微偏头,月光恰好落在她眼睫上,竟生出几分悲悯的模样。

    “是啊,被你一点点逼病的。”

    她往前递出火折子,火苗舔上浸油的文书,腾地燃起簇蓝焰。

    “顾客州,你记着,”她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字字带刃。

    “我本想做朵安安稳稳的白梅,是你非要把我折下来,扔进泥里,还要往根上浇滚油。”

    她抬手,火折子离他的衣襟只剩半尺,热浪扑得他鬓角的发丝微微卷曲。

    “顾客州,你以为我不敢?”她的声音轻得像烟,却钉得他动弹不得,“这火,离你的皮肉有多近,离那些孩子的性命,就有多近。”

    话音落时,她忽然松手,火折子坠向地面,却在触及油痕前被她一脚踩灭。

    “噗”的一声,蓝焰骤然缩成点火星,最后归于死寂。

    满室浓烟里,她立在原地,素色披风上落着几星烟灰,侧脸在残烛里白得像玉,仍是那副清冷如月的模样。

    只有被火燎过的锦垫在散发焦糊气,提醒着方才那瞬间有多惊心动魄。

    浓烟漫上来时,她转身往外走,素色披风扫过门槛的火星,竟没沾半点烟火气。

    她立在廊下,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

    月亮仍是圆的,清冷如水,照着她素净的侧脸,依旧是那副不染尘埃的白月光模样。

    闻铃,谢谢你。

    温照影刚走到房门,就被匆匆赶来的管家拦住。

    老夫人的福寿牌被他捧在手里,檀香木牌面泛着冷光。

    “夫人,老夫人请您去正院。”管家的声音发紧,眼角余光瞟着她披风上的烟灰。

    温照影没动,只望着廊外的雪。

    月光落在她肩头,将那几星烟灰衬得格外分明,像白纸上溅了点墨,却丝毫不损她那份清冷。

    正院里,老夫人端坐在紫檀圈椅上,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

    顾客州站在一旁,看见温照影进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有后怕,有恼怒,竟还有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跪下。”老夫人的声音沉得像冰,“侯府容不下你这等放火烧屋的疯妇!”

    温照影屈膝,裙摆扫过冰凉的青砖,动作从容得像在绣坊里整理丝线。

    “老夫人要罚,妾身认。”她抬眼时,目光掠过顾客州,“但放火是假,被逼是真。”

    “你还敢狡辩?”太夫人将佛珠往案上一拍,“顾客州,你说!这媳妇还能要吗?”

    顾客州垂下头,抿唇。

    他该顺着老夫人的话,可看着温照影那双静得像深潭的眼,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她……她许是一时糊涂。”

    太夫人猛地瞪向他:“糊涂?我看是你也疯了!明日就写休书,送她回温家!”

    “休书不必写。”温照影忽然开口,声音清得像雪水,“若侯府容不下,照影自请离去便是。当初的嫁妆,还请侯府归还。”

    她竟真的应了?

    顾客州的心猛地一沉。

    他原以为她至少会露出点不舍,可她脸上只有一片漠然,仿佛离开侯府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个绣绷子。

    “你果然是疯了!”他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离了侯府,你以为温家还能容你?那些孤女还能护得住?”

    这是试探。

    温照影听得懂。

    他在赌,赌她的软肋仍是那些绣娘,赌她的“决裂”不过是一时气盛。

    她忽然笑了,笑意浅浅的,像落在梅枝上的雪,美得不真切,带着刺骨的冷。

    她抬眼看向顾客州,目光锐利如针:“总好过被枕边人从背后捅刀子,不是吗?”

    顾客州被她看得一窒。

    她眼底的决绝太真,真得让他心慌。

    他走上前,把她拉起来,低声喝道:“对我也就算了,你跟娘亲服服软,这事就罢了。”

    “夫君真疼我啊,险些连命都没了,还想着护我?”

    她挣开他的手,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素银簪子在烛火里晃了晃,映得她侧脸愈发冷白,像尊淬了冰的玉像。

    “照影!”顾客州的声音沉了沉,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眼底却藏着丝慌乱。

    他在给她台阶,她怎么就不懂?

    她偏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像要把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转圜的余地都烧干净。

    老夫人将佛珠往案上一拍:“看来是真疯了!这等不知好歹的媳妇,留着是祸害!”

    “老夫人息怒。”

    温照影忽然屈膝,对着老夫人福了福身:“不是妾身不知好歹,是有些底线,碰了就再也圆不回来了。”

    她抬眼看向顾客州,目光里没了方才的锐利,反倒添了几分悲悯,像在看个执迷不悟的孩童:“你忘了,我若真想闹,不必等到今日。”

    顾客州的脸“唰”地白了。

    她这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你……”他指着她,指尖发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照影没再看他,只转向老夫人:“照影从此与安平侯府再无瓜葛,还请尽快为世子安排续弦。”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偏生那份从容里,透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娘亲,”他猛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她……许是累了,我先送她回偏院歇着,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太夫人看了他一眼,没应声,算是默许。

    顾客州上前想扶她,却被温照影侧身避开。

    她提着半湿的披风,独自往门外走,背影在烛火里拉得很长,单薄,却挺得笔直。

    顾客州望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心口空落落的。

    他原想让她服软,让她回到从前那个温顺听话的模样,可此刻才发现,他逼得越紧,她飞得越远,像握在手里的丝线,再用力,就真的要断了。

    廊外的雪还在下,温照影的脚印很快被落雪覆盖,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今日三月初九,去年此时,他在洞房里掀开她的红盖头。

    巡防营的夜值房。

    江闻铃正对着地形图出神,郭阳掀帘进来时,带着一身风雪,声音发颤:“侯爷,安平侯府那边出事了。”

    “说。”。

    “温夫人……在侯府正厅泼了柴油,差点烧了屋子!”郭阳的声音压得极低,“听说顾世子喊着要请太医,老夫人都动了休妻的念头!”

    江闻铃的指尖猛地顿住,图上的墨迹被戳出个小坑。

    他想起白日里她在西市验棉时的模样,素色披风沾着雪,怎么也没法把那副清冷模样,和“泼油放火”四个字叠在一起。

    “备马。”他起身时,佩刀撞在桌角,发出一声闷响。

    郭阳愣住:“这深更半夜的……”

    “不必跟着。”江闻铃已抓起披风,玄色布料扫过烛火,投下道急促的影,“守住巡防营,别让人走漏风声。”

    侯府的高墙在月色下像道沉默的屏障。

    江闻铃翻身落在西跨院的屋顶时,积雪簌簌往下掉。

    偏院的窗还亮着,烛火透过糊窗纸,映出道清瘦的剪影。

    她正坐在桌前,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动作很慢,像在刺绣,又像在发呆。

    他蜷在檐角的阴影里,屏着呼吸。

    雪落在他发间,融成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那扇窗。

    屋里的烛火晃了晃,她起身走到窗边,似乎想推开,手却在触及窗棂时停住了。

    雪片敲在窗棂上,簌簌的,像谁在用指尖轻叩。

    “外面雪这样大,站久了会冻僵的。”她忽然开口,声音穿过窗纸,带着点被炭火烘过的暖意。

    檐角的积雪“扑”地落下一块。

    江闻铃的声音隔着纸传来:“你也没睡。”

    她笑了笑,指尖在窗纸上轻轻点了点,那里正映着他的剪影——

    玄色披风裹着宽肩,帽檐压得低,却能看出他正仰头望着窗。

    “在想三丫。”她轻声道,“不知她冷不冷。”

    “巡防营的医官守着她,”他说,“郭阳买了新的炭火,烧得很旺。”

    沉默漫过窗纸,只有雪落的声音在两人之间流淌。

    “他们都说我疯了。”她的指尖划过窗纸的纹路,像在描摹他的轮廓。

    “烧得好。”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像冰面裂开细缝,淌出柔水。

    温照影的心猛地一颤。

    雪还在下,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冷极了。

    “江闻铃,”她抬头,眼底的泪终于落下来,“我好像……把自己后半生毁了。”

    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映得地上的影子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窗外的雪,落得更密了,却像是在为谁,悄悄掩去了来时的路。

    “他说得对,”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腹按在窗纸上,那里恰好对着他的眉眼,“侯府容不下我,温家……也回不去了。”

    檐上的雪又落了些,他的影子晃了晃,似乎往前挪了半步。

    “你要活得更好,让他望尘莫及。”

    “你的手,”她忽然问,目光落在他剪影的右手处,有液滴在淌,“翻墙时划伤了?”

    那边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声低低的“嗯”。

    “很疼吧。”她的指尖在窗纸上按出个浅浅的窝,像在替他抚平伤口。

    “不疼。”他说,“你呢?”

    她没懂。

    “他们说你疯了的时候,”他笑,“疼不疼?”

    温照影的睫毛猛地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潮。

    她以为自己早被那场火炼得百毒不侵,偏生被这三个字戳中了软肋。

    这人总把疼藏得这样深,像她总把委屈裹得这样紧。

    “江闻铃,”她望着窗纸上他的影子,忽然笑了,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很傻?”

    都很傻……

    为什么这样问,她想说什么?

    江闻铃的身子不可察觉地颤了颤,侧目看向那个清瘦的剪影,把所有的猜想咽进喉咙里,吐不出一个字。

    不论她怎样想,都不会改变他的作为,不是吗?

    既然如此,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没回答,只抬手,指尖轻轻按在她方才点过的地方。

    两指隔着层薄薄的纸,遥遥相对,像在触碰,又像在告别。

    “天快亮了。”她说。

    “嗯,早些歇息。”他说。

    温照影小声地哽咽,目光盯着窗纸上那抹剪影,生怕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与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过了半刻,玄色的影子从窗前移开,檐角传来轻响,是他离去的声音。

    温照影却没动,指尖仍按在那处,仿佛还能感受到纸背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

    窗纸上的白雾渐渐散去,映出外面茫茫的雪。

    她忽然觉得,这场雪下得真好,把侯府的路埋了,却把另一条路,清清楚楚地指给了她看。

    她推开窗,看见雪地上浅浅的靴印,被飞雪一遍又一遍覆上,突然笑了。

    果然,再敏捷的人,也会留下笨拙的痕迹。

    她红着眼,明明一夜没睡,却觉得自己做了个好梦。

    “夫……小姐,世子在书房等您。”青禾进来,赶紧改了口。

    “咔!”

    窗子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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