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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
残阳如血,泼洒在陇右起伏的黄土塬上。
八百骑兵卷着一路尘土,终于在暮色渐沉时勒住了缰绳,马蹄扬起的沙砾簌簌落下,混着战马粗重的喘息声。
府兵们人人身着戎衣,被疾驰的风扯得猎猎作响。(盔甲由辅兵和农夫运送)
每人胯下的三匹战马已轮换过两轮。
顾屿辞催马上前,在陈宴身侧勒马翻身而下,沉声道:“大将军,河渭交界地到了!”
陈宴抬手掀开覆在头盔上的面甲,露出尚带少年气却棱角分明的脸。
连日奔袭让他眼下泛着青黑,甲胄缝隙里还沾着未抖落的尘土,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
他勒住马缰远眺,只见前方官道旁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
碑上“河渭交界”四个大字,在夕阳下依稀可辨。
“行。”
陈宴对着顾屿辞微微颔首,随即双手按住鞍桥,利落翻身下马,“那今日就先行在此安营扎寨!”
顿了顿,又继续道:“等阿翎、阿洛领渭州兵前来汇合.....”
在进入渭州地界后,陈宴就采取了分头行动......
让豆卢翎、寇洛与麾下本部私兵持令箭,去挑选渭州兵精锐。
而他则领着八百精锐骑兵,一人三马继续朝西北奔驰而行。
“遵命!”
众将领齐声应和,声音在空旷的塬上格外响亮,随即便纷纷翻身下马。
赫连识率先点了十余名伏兵,直奔不远处的背风坡勘察地形,用马鞭圈定营帐区域。
另一边,炊兵们已在坡下平坦处挖好了简易灶台,架起铁锅,劈柴声、引火声与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不多时,几缕青烟便从灶台上升起,在暮色中袅袅散开。
陈宴目光扫过忙碌的营地,走到一处相对平整的土坡上,屈膝盘腿坐下,随行的宇文泽、于琂、王雄等人,亦是紧随其后。
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看向宇文泽,问道:“阿泽,闲来无事,为兄考考你如何?”
宇文泽目光投向远处,正缓缓沉入塬底的夕阳,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轻声应道:“好。”
朱异恰好端着串好的烤兔腿走来,陈宴伸手接过,油香混着炭火气息扑面而来。
他咬下一块鲜嫩的兔肉,慢慢咀嚼着,目光落在远处渐暗的天际,开口时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藏着玩味:“为何豪绅富户会经常施粥?”
顿了顿,又继续道:“哪怕那粥稀得不成样子了,也依旧要那么做......”
宇文泽还在思索,于琂却是率先抢答:“为了名声?”
“将自己的善名传出去.....”
在于琂看来,这不过是一个面子工程.....
那些豪绅富户用来立人设的工具。
陈宴接过红叶递来的水壶,拧开壶塞仰头喝了一口,清水顺着嘴角滑下几滴,随手用手背拭去。
将水壶递还后,他摇了摇头,看向于琂的目光,带着几分浅淡的审视:“这是一部分原因,但却并不是主要的.....”
字里行间,皆是意味深长。
宇文泽望着界碑的方向,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甲片。
待陆藏锋将另一串烤兔腿递来,他接过咬了一小口,咽下后才抬眼看向自家阿兄,语气带着几分试探:“莫非是为了欺骗朝廷察举官员,从而能够凭借贤名出仕?”
对于将粥稀到跟水一样,还要坚持的行径,宇文泽怎么看,都像是作秀的一种的.....
要么为名要么为利.....
但更多的可能是为了做官,名利双收,捞取更多的好处!
陈宴闻言,屈起手指轻轻摇了摇,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却依旧沉稳:“这也仅是一部分,依旧不是核心......”
说罢,将啃剩的兔腿骨丢在一旁,用布巾擦了擦手,目光扫过暮色中的营地。
眸中是看不透的深邃。
不能说不对,但却仍是没说到点子上。
于琂、王雄等人闻言,眉头紧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弟愚钝!”
宇文泽愣了愣神,朝陈宴抱拳,“还请阿兄赐教!”
眸中满是求学好问的恳切。
陈宴似笑非笑,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意味深长道:“是要保证贫困庶民的数量!”
顿了顿,又继续道:“或者换个说法,从古至今,豪绅富户的家产,都是数量庞大的贫困庶民!”
说着,余光瞥向远处的界碑,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贺若敦在一旁听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开口问道“豪绅富户的家产,不都是田亩土地,金银房产吗?”
梁士彦挠了挠头,脸上也满是困惑。
贫困庶民?
他们穷得叮当响,身上能榨出什么油水?
值钱的不都是良田、金银、珍宝吗?
“阿兄,弟还是没太听明白.....”
宇文泽眨了眨眼,疑惑依旧挥之不去,问道:“贫困庶民对豪绅富户,又有什么用呢?”
宇文泽相信自家阿兄能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却完全想不明白,用处究竟在哪儿?
在这个世道,最不值钱的,不就是庶民的性命吗?
陈宴淡然一笑,耐心解释道:“金银和田亩只是,驱使贫困庶民的一种方式!”
“例如,渭州刺史家有良田一万亩.....”
“租他家田地耕种的穷人饿死了,田地由谁来种?”
“家里的仆人、奴婢由谁来生产补充呢?”
“其次,也害怕物极必反,贫困庶民因生存绝境而哄抢豪绅富户财物的事件,可是屡见不鲜....”
“贫困庶民在饿极的姿态下,走不了多远,难免会组团入室抢钱抢粮,生活在附近的大户就会害怕。”
“当然,豪绅也会请大量的家丁打手护院,但始终会有被攻破的风险......”
言及于此,陈宴眉头微挑,环视众人。
听完这一番剖析后,宇文泽眼中的困惑瞬间散去,猛地一拍大腿,两眼亮得像燃了火:“弟明白了!”
于琂、王雄等人相视一眼,依旧皱着眉,望向恍然大悟的宇文泽,一脸茫然地问:“世子,你明白什么了?”
宇文泽手掌轻拍,目光灼灼,沉声道:“阿兄的考校,是在教导我们如何,安抚处置河州的流民,以及怎样治民!”
人不能吃太饱,会无事生非。
不能太饿,饿急了什么都能干。
有事干,赚的少,还不会饿死最好......
流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对付!
“然也!”
陈宴点点头,打了个响指,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不慌不忙道:“流民作乱其实很好处置,只要有口吃食,能活下去,他们都不会拿脑袋去搏命.....”
“无论哪国的流民.....”
言语之中,满是意味深长。
根据陈宴撒出去的绣衣使者,传回来的情报,河州并没有太多的大周流民。
而是被引来了,不少吃不饱饭的梁国流民(梁帝佞佛导致流离失所)......
大批量地从吐谷浑涌入大周境内。
通天会盗了州府粮食,大肆宣扬为被官吏贪墨,煽动了民愤....
所以,陈宴在调兵的同时,也向所辖的鄯州、渭州征调了粮食。
用作击溃流民军后的善后安抚工作......
宇文泽颔首,摩挲着下颌,沉吟片刻后,问道:“阿兄,那咱们是先打吐谷浑骑兵,还是先打被通天会煽动的流民叛军?”
打是必然的。
吐谷浑和通天会都不可能,看着他们赈济,然后兵不血刃化解自己辛辛苦苦,酝酿拉起来的流民乱军!
但这两方必须要分开啃,集中了优势兵力逐个击破.....
是故宇文泽才会有如此一问。
陈宴闻言,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笑道:“你猜猜看啊!”
宇文泽望着自家阿兄,那副似笑非笑的促狭模样,心里暗自嘀咕:“阿兄笑得好坏呀.....”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憋了什么坏水......
接下来有乐子瞧,也有东西学了!
就在这时,西北方向的塬坡后突然炸响,一道粗粝如砂石摩擦的狂躁吼声,裹挟着风直直撞过来:“跑啊!”
“你们怎么不跑了?”
“追了十几里地,可算是让老子将你们给逮住了吧!”
那声音带着穷追不舍的狠劲,分明就是追杀猎物时的嚣张气焰。
让营地里正忙碌的士兵们纷纷停下动作,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陈宴眉头微蹙,抬手按住腰间佩刀,沉声道:“赫连,你点十几人,随本将去瞧瞧!”
“遵命。”赫连识立刻应声。
当即转身便从旁侧营地喊来十五个府兵,同宇文泽、于琂等人,紧随陈宴朝塬坡而去。
塬坡下的空地上,三十多个头裹布巾、手持锈迹斑斑的砍刀与削尖木棍之人,正将十几个百姓死死围在中央。
他们满脸凶相,口中骂骂咧咧,不时用武器戳向人群,逼得百姓们连连后退,缩成一团。
人群中,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女子格外显眼。
她荆钗布裙,脸上沾着不少黄土与尘土,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丽。
柳叶眉下一双杏眼虽含着惊惧,却透着股倔强,挺翘的鼻梁下,薄唇紧抿着。
她身形纤细却不柔弱,肩背挺得笔直,将两个少年护在身后。
那两个少年瞧着与她面容有几分相似,应是她的弟弟。
其中那个看似十七岁上下的尤为突出,身高足有近两米,肩宽背厚,身形壮得像头小牛犊,胳膊比寻常男子的大腿还粗。
他紧攥着一根比手腕还粗的木棒子,涨红了脸,却被女子死死摁在身后。
“是流民叛军!”
宇文泽望着那些人的俯视,远远就认出了其身份,道:“他们围住的应是,寻常百姓.....”
顿了顿,又看向边上的陈宴,请示道:“阿兄,咱们是否现在营救?”
“不!”
陈宴摇摇头,注视着流民叛军与百姓,目光一凛,丝毫没有对其生死的在乎与怜悯,沉声道:“为兄要用这些人,来看看这流民叛军的成色.....”
“再一个,以防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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