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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斿白纛之下,北元汗廷巍然矗立。
捕鱼儿海的冰岸被生生铲出一片空地,数百顶毡房按尊卑次序排开,最中央那顶金顶大帐足有寻常毡房三倍大小,羊毛毡上绣着褪色的龙纹,正是脱古思帖木儿的居所。
白纛杆插在大帐前的冻土中,九道白色流苏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每道流苏末端都缀着铜铃,风一吹便发出“叮当”声,像是在为这苟延残喘的汗廷招魂。
逃亡到捕鱼儿海后,脱古思帖木儿总算是松了口气。
连日奔逃让他早已没了大汗的体面,如今总算找到一处隐蔽之所,又听闻身后追兵被暴雪阻断,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他刚在金帐中坐定,便立刻下令设宴,要好好犒劳自己与身边的亲卫。
“去,把库里剩下的马奶酒都搬出来,再杀十头肥羊!”脱古思帖木儿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坐榻上,声音里带着慵懒的得意,“明军?哼,他们能穿过暴雪追到这儿?简直是笑话!等开春雪化,他们早就冻毙在半路上了!”
帐外的怯薛军领命而去,很快便燃起篝火,烤肉的香气混着马奶酒的酸气,在汗廷中弥漫开来。
脱古思帖木儿看着帐内载歌载舞的侍女,端起银碗一饮而尽,连日的惊恐仿佛都随着酒液咽进了肚里。
可这份快活没持续多久,帐帘被猛地掀开,北元太尉哈剌章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沾着雪沫,脸色铁青,看也不看那些跳舞的侍女,径直走到脱古思帖木儿面前,单膝跪地:“大汗!不可再耽于享乐啊!”
脱古思帖木儿的脸色沉了下来:“哈剌章,你这是做什么?扫本汗的兴吗?”
“臣不敢!”哈剌章抬起头,眼中满是急切,“可大汗忘了前日的惨败了吗?克鲁伦河谷丢了多少弟兄?王庭的辎重粮草全被明军截走,如今咱们身边只剩三千余人,连过冬的物资都凑不齐!这时候不思进取,反而宴饮作乐,难道要等明军真的追过来,束手就擒吗?”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恳切:“大汗,您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是草原的共主!当务之急,是立刻发布汗命,召集斡难河、贝加尔湖一带的蒙古部落!无论是蒙古的部众,还是瓦剌的首领,只要您以九斿白纛号令,他们不敢不来!等各部联军齐聚,别说退敌,就是反攻大明,也并非不可能啊!”
瓦剌这些年可没听从北元的命令,因为当年阿里不哥汗败亡之后,就率部西迁至叶尼塞河上游,逐渐形成了独立于蒙古本部的势力。
他们虽仍属蒙古部族,却早已不将黄金家族的号令放在眼里。
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夺汗位失败后,其部众不愿归附忽必烈一系,便在瓦剌首领的带领下远走西域,凭借水草丰美的草场休养生息,渐渐发展出绰罗斯、秃马惕等强大部落。
到了脱古思帖木儿时期,西蒙古瓦剌诸部早已自成体系,首领也速迭儿更是野心勃勃,不仅吞并了周边的小部落,还多次截留北元送往西域的贡使,对脱古思帖木儿的汗命置若罔闻。
他们心里清楚,北元早已不复当年的威势,黄金家族的招牌在西域的分量远不如手中的刀枪。
与其听从脱古思帖木儿的调遣,为其火中取栗,不如保存实力,坐看北元与大明厮杀,待两败俱伤时再趁机南下,说不定还能取而代之,成为草原新的主宰。
所以脱古思帖木儿想指望也速迭儿出兵勤王,简直是痴人说梦。
哈剌章等人也深知这一点,只是不愿戳破,才寄希望于其他部落,可连这微薄的希望,都被脱古思帖木儿的猜忌亲手掐灭了。
脱古思帖木儿捏着银碗的手指猛地收紧,酒液溅出几滴在虎皮褥子上。
他斜睨着哈剌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召集部落?哈剌章,你当本汗是傻子吗?”
话音刚落,知院捏怯来也跟着进了帐,他身后跟着丞相失烈门,两人皆是忧心忡忡。
捏怯来拱手道:“大汗,哈剌章太尉所言极是。明军虽被暴雪所阻,但徐达、李文忠、冯胜皆是百战老将,绝不会轻易放弃。咱们此刻躲在捕鱼儿海,看似安全,实则如坐针毡。唯有聚集各部力量,才能有一线生机。”
失烈门也附和道:“臣已派人探查过,捕鱼儿海西侧的豁里部尚有五千骑兵,东侧的兀良哈人虽与我朝素有嫌隙,但若大汗亲派使者带着金印前往,许以草场封赏,他们未必不肯出兵相助。只要能凑齐万人,便可在此地筑起防线,与明军周旋。”
说白了,他们现在是真的被明军给打怕了。
从和林一路溃逃到捕鱼儿海,王庭的怯薛军折损了七成,哈剌章的精锐万户被李文忠冲散,连带着元顺帝留下的传国玉玺都差点丢在克鲁伦河谷。
先前还能靠着“黄金家族”的名号硬撑着,可几场败仗下来,连最忠心的侍卫都开始私下议论“要不要降明”,这份恐惧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所以哈剌章、捏怯来他们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召集草原部落勇士前来勤王。
眼下脱古思帖木儿麾下就只剩三千兵马,还多是老弱残兵,战马倒毙了一半,弓箭断了弦的能堆成小山。
这万一明军真追上来了,别说列阵抵抗,怕是连像样的防御都组织不起来——盾车被暴雪埋了,长矛冻得发脆,士兵们连握着刀的力气都快没了,拿什么去挡李文忠的精骑?
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捕鱼儿海不是什么固若金汤的堡垒,不过是片暂时没人找到的避难所。
一旦明军杀到,这三千人撑不了一个时辰就得溃散,到时候脱古思帖木儿要么被擒,要么战死,北元的最后一点家底也就彻底败光了。
所以哪怕知道召集部落可能引火烧身,也得硬着头皮去试——至少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总比坐以待毙强。
可脱古思帖木儿偏不懂这些,或者说他故意装不懂。
他只看到自己还是大汗,还能在金帐里喝酒看戏,却没瞧见帐外那些士兵望着九斿白纛时,眼里早已没了敬畏,只剩麻木。
“够了!”脱古思帖木儿猛地将银碗摔在地上,酒碗碎裂的脆响让帐内的歌舞瞬间停歇,侍女们吓得瑟瑟发抖,“你们懂什么!李文忠麾下不过万余骑兵,大雪封山,他们的粮草撑不了多久!等他们粮尽退兵,本汗自然能回到和林!何必去求那些见风使舵的部落?”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外面飘扬的九斿白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你们以为那些部落是真心臣服本汗吗?也速迭儿早就觊觎汗位,那是狼子野心!若本汗此刻召他们前来,手中却无多少兵力,岂不是把刀柄递到他们手里?到时候他们拥兵自重,本汗反倒成了他们的傀儡,这大汗之位,还坐得稳吗?”
哈剌章一怔,随即急道:“大汗!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岂能顾虑这些?只要能击退明军,保住黄金家族的血脉,就算暂时隐忍又何妨?”
“隐忍?”脱古思帖木儿转过身,眼神冰冷,“本汗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岂能向那些部落低头?捕鱼儿海地势隐蔽,明军找不到这儿。等开春雪化,本汗带着亲卫去斡难河,那里才是咱们的根基,到时候再召集旧部,照样能重整旗鼓!”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此事不必再议!传令下去,今晚的宴会照常举行,谁再敢扰乱军心,斩!”
哈剌章看着脱古思帖木儿决绝的背影,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是颓然低下头。
捏怯来与失烈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他们追随脱古思帖木儿多年,原以为能辅佐他重振北元,可如今看来,这位大汗心里装的不是家国天下,而是自己那点可怜的权势。
帐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九斿白纛的铜铃在风中急促地响着,像是在为这摇摇欲坠的汗廷敲响丧钟。
哈剌章走出金帐,望着那些围着篝火饮酒作乐的怯薛军,只觉得一阵心凉。
这些人是大汗的亲卫,本该是最精锐的力量,如今却和他们的主子一样,沉浸在虚假的安稳里,浑然不知死神已在风雪中悄然逼近。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明军可能来的方向,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哈剌章却仿佛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正踏破冰雪,朝着捕鱼儿海而来。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或许,北元的气数,真的尽了。
而此刻的金帐内,脱古思帖木儿已重新端起一碗酒,看着帐中恢复的歌舞,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漫天风雪的,明军怎么可能来?
雪深过膝,连最熟悉路径的向导都辨不清方向,他们的粮草撑不过十日,战马在这种天气里跑不了百里就得累死,难不成还能插翅飞过来?
呵呵,就算徐达、李文忠有通天本事,他们也来不了的。
待到明年开春,雪化路通,自己就去斡难河召集旧部。
那里是成吉思汗起家的地方,是黄金家族的龙兴之地,到时候再请出萨满祭司祭天,振臂一呼,怎么也能凑出两万骑兵。
到时候,自己仍然是这草原共主,蒙古大汗!
脱古思帖木儿越想越觉得笃定,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斡难河的汗帐里,接受各部首领的跪拜,先前被明军追着打的狼狈,早就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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