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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进了腊月,开封城内更是冷的让人直打哆嗦。
这日午后,陆北顾结束了在宋庠府上的课业,坐在骡车里,车正沿着宽阔笔直的南熏门内大街,由内城向外城行去,打算返回国子监。
这条贯通开封南北的主干道,无论何时都充斥着令人咋舌的喧嚣。
车马辚辚,行人摩肩接踵,两侧店铺的望子招牌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然而今日,这份日常的喧闹中似乎又掺杂进了不一样的东西。
车内的陆北顾正低头思索着今日宋庠讲解的经义疑点,忽然感觉骡车越走越慢,直到彻底走不动。
他掀开厚帘子向外看去。
宽敞的道路骤然变得异常拥挤,街道两侧议论声也陡然拔高,市井百姓的声音里都带着难以抑制的好奇。
“快看快看!那边!”
“嚯!这阵仗!哪来的?”
“瞧着不像咱中原人,高鼻深目的”
“看那衣裳,定是西北来的胡人!”
陆北顾伸出脑袋,竭力循着众人目光和议论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正从南熏门方向缓缓向内城行进,开封府的人正在维持秩序,所有人都不得往出内城的方向走,全都堆到了道路两侧。
而这支队伍中的人马服饰,与周围熙攘的东京市民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为首的数十骑,皆身着厚重的翻毛皮裘,头戴样式奇特的尖顶或圆顶毡帽,帽檐下露出虬髯和深目高鼻,肤色也较中原人更为黝黑粗糙。
他们的坐骑也非中原常见的马,而是更为高大健壮、鬃毛浓密的党项马,鞍鞯上装饰着色彩浓烈的毛毡和金属饰片,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很刺眼的光芒。
紧随其后的,是上百名步行扈从,同样装束奇特,腰佩弯刀,神情肃穆,警惕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
队伍的核心,是几名被严密护卫着的官员模样的人。
他们虽也穿着裘皮外袍,但内里的服饰明显带着官制痕迹,颜色深沉,纹饰庄重。
其中一人髡发,额前束着金带,面容冷峻,另一人则留着浓密的络腮胡。
他们骑在马上,腰背挺直,神色间似乎有些长途跋涉所带来的疲惫,但看着围观的东京市民,却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倨傲。
还有一个,则看起来像是汉人。
“这是夏人!”
“就是那屡犯我边境的‘西贼’?”立刻有人愤愤地接话。
“没错!看那髡发!错不了!定是党项蛮子!”
“他们来作甚?莫非又要来讨岁赐?”
“嘿,你们知道什么!我听说亲戚说啊,是夏国主李谅祚派了特使来告哀的!”
“告哀?谁死了?”
众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说话的闲汉一脸神秘,声音却没刻意压低,反而炫耀似地大声嚷嚷了起来,足以让不远处的陆北顾听得清清楚楚。
“说是夏国的太后,那个叫没藏氏的,死了!”
“没藏氏?就是那个李元昊的婆娘,现在小国主的娘?”
“可不就是她!听说厉害得很,把持朝政呢!”
“死了?怎么死的?”
涉及到宫闱秘史,哪怕是其他国家的,东京百姓的八卦之心也能被瞬间点燃。
闲汉耸耸肩:“谁知道呢?蛮夷之地,指不定是内斗.不过,死了好啊!这妖婆活着的时候,可没少纵容手下抢咱们边关!死了清净!”
“对对对,死了好!”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带着一种对敌国灾祸的幸灾乐祸。
“听说使团里还有个大官叫什么徐舜卿?听着倒像个汉名。”
“嗐,夏国那边汉人做官的也不少,都是些数典忘祖的东西!”
“管他呢!反正他们太后死了,这趟来,怕是又要哭穷要钱粮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好奇、鄙夷、警惕、幸灾乐祸.种种情绪混杂在喧嚣的声浪里。
大宋繁华包容的外表之下,是对这个西北强邻根深蒂固的敌意。
陆北顾站在人群中,目光紧紧追随着这支沉默的外邦队伍。
他比周围的吃瓜百姓更清楚“告哀”二字背后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没藏太后的死亡宣告,更是一场血腥宫变的尘埃落定。
关于这段历史,陆北顾在跟姜星火一起研究西夏史的时候是讨论过的,所以他的脑海里也瞬间闪过了不少信息李守贵与补细吃多巳的争风吃醋,没藏太后难堪的私生活,李守贵愤而杀人的血腥,以及最终,国相没藏讹庞以雷霆手段诛杀李守贵,彻底掌控朝局,并将自己年幼的女儿嫁给年仅九岁的小国主里谅祚。
眼前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就是这场西夏最高权力更迭后正式通知大宋的使团。
那个在史书中以“凶狡”著称,未来将亲政并继续侵扰大宋的李谅祚,此刻还只是一个被权臣操纵,刚刚失去生母的九岁孩童。
而操纵他的巨手,也就是李谅祚的舅父没藏讹庞,正在通过这支使团,向大宋宣告了他在宫变中的胜利,以及对西夏的实际控制。
“徐舜卿。”
陆北顾默念着使团中那个汉人官员的名字,心中了然。
这必是没藏讹庞派来与宋廷交涉争取利益的心腹汉臣。
自从张元这个汉奸做到了西夏宰执之后,关中有不少不得志的读书人,都去投了西夏,其中有本事的,也确实得到了高官厚禄。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默念了一遍这首诗,陆北顾忽然想到,也不知道如今刚刚与贾昌朝同时升任枢密使的韩琦韩枢密,对于这件事情是个什么态度。
是主张大举兴兵讨伐,还是借机缓和两国关系?
反正吧,没藏太后的死,对没藏讹庞而言是清除障碍的契机,而对大宋而言,则是西北边境局势可能发生微妙变化的信号,是新一轮外交博弈的开始。
陆北顾望着西夏使团在巡街铺兵和开封府吏员的引导下,缓缓消失在通往鸿胪寺方向的街口,周围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继续去清风楼。”
今天是陆北顾赴京以后,参加青松社的第二次聚会。
而这次聚会,有一个刚到开封的重要人物,应曾巩之邀出席。
——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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