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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妈的坟在村后面的一大片平土地里面,那焦黄色的平地之上隆起一个个小圆坡,总让梵融觉得像京都的柏油路上拔起的高楼,这是他总在深夜里对京都感到深深恐惧的原因之一。
这个点村里面出来的人不多,不过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报以怀疑的视线,他连看回去都不敢,明明是在往村子深处走,他匆忙的脚步传达出来的信号却是逃离。
好在坟地没有人,他按照记忆走向妈妈的坟,越走越荒凉,越走隆起的土坡数量越少,最后只剩下眼前光秃秃的一座,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枝,没有纸火气,连一阵凄凉低吟的风都没有。
他去年贡在这里的东西又被拿走了。
他垂着眼眸,周遭的气息溘然死沉下去,宛如被春天杀死的隆冬。
梵融直直地跪下去,对着坟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又把一袋蜂蜜蛋糕,一袋苹果和一整个烧鸡供在坟头。紧接着从背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黄纸和一个透明塑料壳的打火机,开始默不作声地烧纸,烧完纸之后就是烧纸钱。
突然来了一阵风,把他吹得透不过气。黑残纸片被风吹成了一粒一粒,落在土地上,又成了沙土,这里这么平坦,却是他们母子一辈子、几辈子都走不出的深绝高山。
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他说不出,他的睫毛浓密得能停住一只蝴蝶,如今却不能截停一滴雨水。
不管是谁,只要站在妈妈面前,就像是一身赤裸。和妈妈之间,话语是阴云,是闪电,只要一张口,眼泪就会像阴郁不停的雨一样落下来——哪怕他没有见过妈妈,这只有他会在乎的土堆里的湿沙也是连接的脐带。
他沉浸在一场阴阳两隔的对话里,没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连成串的急躁的脚步声,直到一颗大石头砸在他的盆骨上,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捂着被砸中的地方,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几个小孩子。
他们都是他同辈的乡人的孩子,也算是虎父无犬子吧,他们的父亲也很喜欢欺负他。
他小时候没人照顾,只能捡垃圾吃,这些孩子的父辈就叫他垃圾人。后来他也成了这些这些孩子玩乐取笑的对象——哪怕他已经不捡垃圾吃了。
他其实很爱干净,很喜欢吃饭,他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他们一样普通,一样可怜,或许也一样一无是处,一样可恨。
梵融以一以贯之的沉默应对,他对这个土下面埋着枯骨,土上面生着枯骨的村子有种灵魂上的厌恶和抗拒,他不想再与他们牵扯,于是低下头,继续给妈妈烧纸钱。
又有几个石头砸过来,他视而不见,但是心里却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呐喊,分贝大到震耳欲聋。
那句话慢慢显现,“噼啪”一声,火炸出来了让人心惊的一个火花,像是妈妈撕裂土地向他伸出的双臂,火焰吞掉石子。
——“被欺负了要咬回去。”
又是一个石头砸在肩上,梵融忽地抿唇,眉间拧出一条深壑,那是愚昧的村给他留下的无法弥补的伤痕。
他骤然望向那几个小孩,眼神凶狠,眼白泛着一种冷漠的青灰,他的脸和这片锋利的土地、冷白的天完美融合,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厉鬼。
小孩们顿时停止了嬉笑,被他吓住了,紧接着下一秒,他们脑瓜子被弹了一个又一个石子。
石子是从两个方位砸过来的,他们穿的厚,还短手短脚,躲避不及,尖叫着四下躲散,有好几个额头都被砸出来浅浅的淤青。
梵融一开始只顾着自己砸,过了会儿才发现有些石子好像不是自己扔出去的。
他停下动作,微眯着眼睛顺着抛物线寻找石子抛出去的方向,而后瞳孔猛震。
朝晕一个袋子里装的都是石头,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神格外凶悍,精准地投出去一个又一个石子。
“我要和我爸我妈告你!!”
听到这话的朝晕还在不停地扔石头,闻言只是机械地扯一下唇瓣,她煞白的脸,艳红的唇,以及略显诡异的笑容再配上这青白的天,和鬼没什么区别。
她语气轻飘,幽幽道:“好呀——”
“我死在这里,埋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有人来找我要。”
“你们和爸爸妈妈说的话,我会把你们都拉进地底下——”
“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几个小孩子:…………
“啊啊啊!!鬼!鬼!她是鬼!”
他们犹如惊鸟一般飞向村子里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朝晕立刻收了笑容,撇了撇嘴,回过眸来,看向呆滞在原地的梵融,也走向他。
“还知道反击呢?”
直到她在他旁边蹲下,他听到羽绒服里面的鸭绒被挤压的声音和她的嗓音,才真正相信了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
他干涩启唇,眼眸却湿润起来。
“闲着没事,开车过来找你。”
“……怎么找到我的?”
“一路跟着呗,一猜就知道你买的最便宜最慢的票,算个时间都能赶上,你也没发现。”
“……”
因为每次靠近这个村子,他都像被扼住呼吸一样濒临死亡,已经没有办法分出精力了。
但是,她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呼吸。
朝晕低垂着眉眼,纤细的手往火里扔纸钱。
梵融突然觉得好委屈,一看到她就觉得委屈,他瘪着嘴,小声说:“这是我妈妈。”
“她去世得很早,是因为我出生才去世的。”
其实不是,是因为他爹不舍得花钱去医院,非要在家里接生,结果窗户没关好,受了凉气,非要说的话,怪不到他头上。
但是没人和他说事实,村里人都说,是他克死的妈妈。
朝晕没有应声,第一个问题是:“她的名字是什么?”
第一次有人问起她的名字。
梵融骤然觉得那些痛苦重见天日了,他自己,他自己廉价的爱恨,他的苦楚,都没看见了。
他遏制住淹到喉咙的海水,颤声道:“王秀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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