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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坐在没有任何臣子、宫仆的大殿上,显露出无比威严的样子。
他直视着前方,等待着那些刁民叛逆的出现。
结果,
他那个愚蠢又无能,在昆阳葬送了他几十万大军的堂弟王邑却匆忙的跑进了皇宫,来到了王莽的面前。
“你是想取朕首级,献给那些逆贼吗?”
王莽质问他道。
王邑瞪大眼睛,惊慌的说,“我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想法!”
“我是来带你走的啊!”
在围城之初,
王邑就收拾好了行李,打算等待时机逃出生天。
谁知道他等来等去,时机的确出现了——
绿林军目标明确的杀向皇宫,对其他人并没有过于重视。
可王莽兄长怎么不跑?
群臣仆人都跑了,他这个做皇帝的怎么不跑?
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王邑担心起来,最后咬牙跺脚,掉头跑向了皇宫。
“快走吧!”
“那群逆贼马上就要到了!”
他上前拉住王莽的袖子,想要把人拖走。
王莽却没有动。
他只静静的看着自己这位焦急到满头大汗,脸上还带着惊恐神色的兄弟。
忽然,
王莽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了,别把逆贼吸引了过来!”
王邑伸手,想要捂住王莽的嘴,还企图去扒拉对方的衣服,将那身皇袍脱下,免得被人一眼看出身份。
王莽拒绝了他。
“朕就要坐在这里,看那群逆贼敢把朕这样的在世神圣怎么办!”
王邑请求他,“不要这样。”
“活着不好吗?”
王莽拍了拍堂弟的肩膀,转身又坐回了皇位。
他想:
我装了一辈子,
骗了那么多人,
谁想骗来骗去,这对父子却是把自己说的当成了真的。
王商把封地送给了自己,
现在王邑为了自己,连逃跑的机会都放弃了……
呵呵,
真是愚蠢!
王邑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组织起自己带来的人,企图保卫皇宫,延缓王莽的死期。
但他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绿林军很快就跨过了他的身体,来到大殿前,想要将王莽抓住,枭首示众。
“朕怎么会让你们这群逆贼如意呢!”
王莽激烈的呵斥着他们,嘴角伴随着话语,在开合之间不断渗出鲜血。
他已然给自己服用了毒药。
那曾经被他用来,毒死过两个儿子的毒药,如今也进了王莽的肚子。
他疼的蜷缩在皇帝的位置上,冠冕滚落了下来,挣扎了一会便死去了。
有将领试探了他的鼻息,然后说,“不能这样便宜他。”
“砍了他的头,送到宛城献给皇帝!”
于是王莽的头颅被割下来,就像当年在他面前摔断脖颈的佛像一样。
停留在宫里的孝平皇后听到外面嘈杂的声响,知道起义军已经杀了进来。
她便感慨着说,“我这样的身份,有什么颜面下去见汉家?见孝平皇帝呢?”
随后,
她用烛火点燃早就被酒、油之物浸洒过的殿宇,在一片火海中,跟随殿宇一同化为了灰烬。
新朝灭亡了。
被黄巾军击败的樊崇也跑到宛城,宣布了自己对更始皇帝的忠诚。
如此,
红色和绿色便混杂在了一起,
天下众多势力之中,也只剩下了玄汉和黄巾军这两股,有能力去角逐最后的胜利。
其他人因此观望起来,等待着双方之后的斗法。
……
而在阴间,
何博召见了王莽。
“其实我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会拥有那样的性情和做派。”
执掌阴阳的鬼神很是随意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像王莽那样时刻端着上位者的姿态,却拥有着别样的威仪。
他对这位新朝皇帝说道,“你虽有失父之孤,但你的母亲对你仍旧疼爱。”
“长安的王凤不是好人,却也没有过于苛刻你的饮食起居。”
王莽享受的待遇,同王凤亲子相比,自然是不行的,可仍可以称得上“公子”级别。
毕竟王莽过的太差,王凤这位伯父的名声也要跟着受苛责。
“等到懂事,更有孔光这样的书呆子为你启蒙,做你的师父。”
“所以,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呢?”
王莽跪在他的面前,并没有回答。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如何解释。
他在套子里活了一辈子,等到死了,来到了鬼神面前,也没办法直视自己的真容。
他早已忘记了自身的模样,也忘了最初的心意,
他当年……为什么会钻到套子里去呢?
为什么在获得足够的好处后,还要披着皮套,继续骗取更多的利益呢?
他的母亲何时变得沉默,成为了一个泥雕木塑的人?
王莽想不明白。
所以在最后,他只是对鬼神说道:
“我忘了。”
“我现在心里只有疑惑。”
何博于是让他发问。
王莽说,“我听阴司审判我的鬼神说,我有罪过。”
“可我不知道,我哪里有罪过?”
他近七十年的人生中,都在伪装圣人。
在没有掌握权力的前半生中,他待人恭谦温和。
就连孔光这位老师、汉相王商都没有看穿他那时候的伪装。
而为了更好的维持那神圣庄严面相,王莽也曾做过好事。
等到成为皇帝后,他推行了许多政策,其中一些从表面上看,的确是有利于民生的。
毕竟他要同世家争利,难免要惠及部分百姓。
“我之所以没有改革成功,做到名实相符的神圣,是因为世家的阻拦。”
“那些一被煽动,就燃起野心的刁民,也不值得我去爱护。”
王莽这样说道,“我装了那么久,若论迹不论心,我难道不是君子,不是圣人吗?”
为什么一落到冥土,就要戴上镣铐,接受审判,被众鬼唾弃呢?
何博就叹息着说,“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伪装他人,
效仿他人,
这并非什么问题。
因为人之所以强调“榜样的力量”、“模范效应”,就是希望让人去学习、仿效。
如果真的能装一辈子好人,那即便到了阴间,阴司也会承认他的功德。
“但君子慎独。”
“你心里真的认为自己没有罪过吗?”
王莽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何博干脆找来他的母亲渠氏,让他对着这位老妇人重复一遍刚刚的那番话。
渠氏颤颤巍巍的来到鬼神面前,神色比起生时要生动一些。
但她看向孩子的目光仍旧苦涩。
没有多余的言语,渠氏只哀声恳求起鬼神,“我愿意替他赎罪,还请您给他留下一丝转世为人的希望。”
何博没有回应她。
他只指着渠氏,询问王莽,“你不承认自己对不起其他人,心里还怨恨别人对不起你。”
“那你是如何看待自己母亲的呢?”
王莽不再说话,只颓唐的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何博挥了挥手,让阴司的鬼吏将他押下去。
王莽带着镣铐沿着蒿里的大街行走,许多知道他、认识他的死鬼都聚拢过来,对他发出唾弃的声音。
等鬼吏押着王莽来到酆都这座阴间“律法核心”之城,等待投入地狱服刑时,才在这里后置了房产定局的刘縯也想办法找过来,眉目间带着无比的怒火。
他一拳打在王莽头上。
“我生前没能攻破长安,手刃你这个奸人,实在是最大的遗憾!”
“好在鬼神明察,让我能在死后满足这份心愿!”
旁边的鬼吏无奈的说,“他死后被枭了首级,这脖子可脆弱的厉害。”
“你下手要是再重一点,就得去帮他捡脑袋了!”
刘縯看了眼被自己打偏了头,可以看到自己后背部的王莽,先是对鬼吏道了声歉,然后又嘲笑他:
“真是可怜。”
“都快投入地狱了,来送你最后一程的竟然是我这样痛恨你的对手……你的妻儿师友竟是一个不见!”
王莽的脖子没有纠正回来,故而喉咙揪着不能言语。
但他坚持的对刘縯施以怒目,表达自己的不满。
鬼吏对此,只是扯了扯锁链的另一头,将王莽带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就这样,
新朝从阳世到冥土,
迎来了完全的终结。
……
“那你呢?”
“你的身体还能支持多久呢?”
当更始二年的冬天到来时,何博作为消失许久的上司,过来看望了下自己在人间辛勤传道的牛马。
在经历了击败赤眉、清剿土豪,以及梳理治下河道等等事情后,已经年满五十的大贤良师孙恩,在寒风中病倒了。
何博以路过的好心医者的身份,为他诊了脉,煮了药,然后怼着孙恩的嘴给他灌了下去。
大贤良师因此咳嗽了好一阵,但当药汤温暖了身体后,他便感到无比舒适,就连那从小就折磨着他的无能的肺脏,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孙恩在逃出被疫病笼罩的家乡时,并非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到底是感染上了病症。
孙冲给他喂了不少药,治了很久,才救回小孩的性命。
但即便活了下来,后遗症还是困扰着孙恩。
他的肺脏不能顺畅的呼吸吐纳,时常会有胸闷、气短的症状,将午夜熟睡的孙恩给憋醒。
天气一冷,寒风一吹,孙恩还要咳嗽个不停。
在这样的基础上,
当劳累许久后,孙恩的身体便显得比其他人要更加苍老。
这也是孙恩知道自己可能无法实现梦想的一大原因。
只是,
面对上帝的关心,孙恩还是说,“我努努力,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何博于是“哦”了一声,起身去倒掉刚刚熬煮出来的药渣。
孙恩躺在病榻上看着他,然后忽的想起今天是大雪时节。
“外面怎么样?”他直接问道。
“雪下的大呢,有一只猫那么深!”
过来探望病患时,上帝从某户人家火气未退的灶台中,见到了一只正舒服打盹的肥猫。
于是,
上帝伸出了一双有爱的大手,把肥猫从灶台的烧火口中拖了出来,并用屋外的白雪,帮沾染上一身黑灰的肥猫搓了搓毛。
肥猫恢复了干净,
上帝也因此有了“形容落雪情况”的新度量单位。
“我想出去看看。”孙恩对上帝发出请求。
瑞雪兆丰年,可过盛也会引发灾祸。
孙恩一方面为落雪感到惊喜,期待起明年的耕耘,又忍不住联想到,在这场漫天飞雪中,会有多少人挨饿受冷。
会有单薄的房顶被积雪压垮吗?
会有破旧的衣服被寒风撕裂吗?
“你这样的性子,比西门豹这个老东西还要忧虑,难怪背后总有人会念叨你!”
上帝对他的要求表达了不满,但还是实现了孙恩的愿望。
他的一缕思念被上帝抽调出了身体,轻快的行走在黄巾军治下的区域中。
“直接拖着人出来的话,你怕是要生出新的疾病了。”
跟在他身边,与孙恩一同观看人间风貌的何博如此说道。
孙恩感念上帝许久不见的温柔,所以看起外面的风景来,也格外细致。
等行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忽然开口,“黄天之世会到来吗?”
“会的。”捧着一团雪捏起小雪人的何博告诉他。
“什么时候能来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
“怎么会呢?”孙恩就问,“您是上帝,也不能确定吗?”
何博哈哈笑道,“上帝也不是万能的嘛!”
“我是个很懒散的家伙,可做不到你这样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要管。”
“而且人心难以捉摸,谁能保证人不会变呢?”
“我才不要时时刻刻都盯着世间所有的人,揣摩他们的想法,推测他们的行动。”
王邑那样无能又愚蠢的家伙,
到了最后,竟然为王莽这个虚伪又自私的兄弟,捧出了一颗真心。
在昆阳时为了逃命,他能把活人推到河水里,为自己搭建“浮桥”。
在长安为了护卫王莽,却连逃生也放弃了。
这是鬼神都没有想到的。
“好的会变得坏的,坏的也会变得好的,但更多时候,人就像混沌一样,看不出来颜色。”
说着,何博把捏好的小雪人递给孙恩,“看看,它漂不漂亮?”
“这么白,自然是好看的。”
“那你还记得,孙冲告诉你不能吃雪的事吧?”
“记得。”
他的老师说,雪花看起来洁白,但内里却有不少肉眼难见的污垢,直接吃的话,怕是会闹肚子。
如果口渴,就用衣服滤过几遍,有条件还能等燃过烧开再喝。
“世间很多人和事,就像这雪一样。”
孙恩捧着小雪人打量着,跟上帝用地上碎叶贴成的“眼睛”对视。
他凝视了一会,思绪又起来,于是问道,“那如果人有分别好坏黑白的能力,还会被欺骗吗?”
“那做起来就更艰难耗时了。”
何博跟他说道,“要么教导他们读更多书,学习更多知识;要么就等他们被骗的多了再说。”
但人变得难骗了,
骗术自然也会变得更加高明。
等到骗子演都不演,连指鹿为马这种事都懒得做了,那局势还得变得更恶劣。
“唉!”
“为什么要骗人呢?”孙恩叹息起来,“就不能人人怀抱大同之心,一起享受这个世间的美好吗?”
上帝对此也很疑惑。
因为哪怕到了后世,孙恩的梦想也没能得到实现,甚至肉食者吞吃起血肉的速度,还靠着技术的增长,得到了迅猛的提升。
就连财富转移,都能转移的比孙恩手底下那些曾经与之一条心,又在其后渐行渐远的家伙,转移的更快更远更多。
“……后世还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吗?”
风雪渐渐停息,神与人的脚步也逐渐停下。
孙恩不再纠结眼前的事,思绪飘向了遥远的未来。
“会有的。”
何博摆出一副高贵者的姿态,流露出肉食者的气恼,指着孙恩恶里恶气的说,“始作俑者,岂无后乎!”
孙恩被上帝逗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笑声中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病症已经消退了。
于是孙恩起身走到外面,遇见了几个正蹲在田间地头,高兴的用手指戳着积雪的孩子。
小小的指头在雪面上戳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洞,偶尔还要欢喜的叫两声,说着雪的寒冷,还有来年耕耘的美好。
“道长!”
他们看到了孙恩,跟他打招呼。
当他们的大人找过来时,也跟着孙恩亲切的说,“大贤良师。”
“您这是要去哪里?”
“病得久了,出来走一走。”孙恩跟他们说道。
“那我们陪陪你吧!”
孙恩想要劝阻他们,“外面还有风雪,我连护卫都拒绝了,哪能让你们跟着受冷?”
那些人就说,“他们不跟你,我们跟你走嘛!”
“我们遮风避雨的房子,还是你派人修建的呢!”
听到这话,孙恩便笑了起来。
他行走在雪地里,气息都畅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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