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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封禅归来的第三年,长安城的牡丹开得泼泼洒洒,朱雀大街两侧的花树几乎要将路心遮蔽。
大明宫的沉香亭畔,鎏金酒盏里的琥珀色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李隆基捏着盏沿,望着满亭秾艳忽然叹了口气:“这花是开得盛,却没个能压得住的人。”
高力士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颤,随即躬身笑道:“陛下忘了?前日曲江池畔,寿王妃杨氏观花时,那风姿……连枝头最艳的姚黄见了,都像是褪了色。”
这话如同一粒火星,落在李隆基心头。
他放下酒盏,指尖在案上轻叩:“哦?李瑁的王妃?”
此时的寿王府,杨玉环正对着铜镜发呆。
案上的银梳斜斜躺着,齿间还缠着几根青丝,那是清晨李瑁为她梳头时不慎扯落的。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眉梢眼角尚带着少女的青涩,只是那双眼睛里总蒙着层薄雾——自三日前宫中传来“为窦太后祈福”的旨意,她便夜夜梦见父亲杨玄琰临终前的模样。
十岁那年,父亲在蜀州任上病逝,灵柩顺锦江而下时,她也是这样攥着船舷,看两岸青山倒退成模糊的影。
叔父杨玄珪曾摸着她的头说:“玉环是弘农杨氏的女儿,总要守着规矩活下去。”
十五岁嫁入寿王府那日,李瑁掀起她盖头时眼里的光,她原以为能看一辈子。
“娘子,宫里的车到了。”侍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杨玉环猛地站起,裙裾扫落案上的玉簪,簪头的珍珠滚落在地,发出细碎的响。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地砖,忽然想起昨夜李瑁攥着她的手说:“等风头过了,我一定去接你。”
那时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里全是汗。
太真观的青灰色山门在身后关上时,杨玉环攥紧了袖中那方绣帕。
帕角绣着对依偎的鸳鸯,是李瑁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得几乎要将丝线勒断。
观里的老道姑捧着道德经来教她,她望着经卷上“清静无为”四个字,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乐声——那是寿王府的方向,李瑁最爱的《梅花落》。
她捂住耳朵蹲下身,道袍的素色料子蹭着青砖,像要把这身清白都磨掉。
入观未满三月,一辆掩着黑帘的马车便停在了观外。
高力士亲自扶她上车,指尖触到她手腕时,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车壁上的描金牡丹硌着后背,她掀起帘角一角,看见寿王府的门楼上飘着白幡,心猛地一沉——后来才知道,那是李瑁为“病逝”的王妃设的灵堂,一场自欺欺人的戏,连悲伤都要演给天下人看。
初见李隆基,是在太液池边的水榭。他穿着明黄常服,鬓边的珍珠冠冕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被宫人按着跪下时,膝盖撞在坚硬的玉石地面,疼得眼前发黑。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崩于前的压迫感。
她咬着唇抬头,看见他眼中的惊艳,那目光让她浑身发冷。
“听说你擅弹琵琶?”
李隆基指着案上的紫檀琵琶。
她指尖发颤地调弦,弦轴转动的声响在寂静的水榭里格外刺耳。一曲《霓裳羽衣》弹到一半,琴弦忽然断了,银色的丝弦弹起,在她手背上划出血痕。
她慌忙去捂,却被他攥住手腕,指腹摩挲着那道血痕,语气带着奇异的温柔:“伤着了?朕命人取最好的金疮药来。”
她猛地抽回手,道袍的袖子在他明黄的衣袍上扫过,留下道浅灰的印子。
“贫道……不敢劳动陛下。”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却死死憋着泪——母亲曾教她,弘农杨氏的女儿,纵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哭给人看。
可帝王的意志,从来由不得人抗拒。
三日后,她被接入大明宫的消息传遍长安,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早朝的紫宸殿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御史大夫韦陟捧着笏板,花白的胡子抖得厉害:“陛下!杨氏乃寿王正妃,于礼于法,皆不可入宫!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全皇家体面!”
他身后的三十余名御史齐齐跪倒,甲胄撞在金砖地上,发出震耳的响。
李隆基坐在龙椅上,手指敲着扶手:“韦卿是老糊涂了?杨氏已入道观,与寿王再无瓜葛,何来不合礼法?”
“陛下!”吏部侍郎苗晋卿膝行几步,额头抵着地面,“《礼记》有云‘父为子纲’,陛下此举,恐令天下人耻笑!臣愿以骸骨为谏!”
他说着便要解冠,却被高力士拦住。
朝堂外的风声很快传到后宫。
杨玉环站在长生殿的回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争执声,指尖掐进掌心。
昨夜李瑁托人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勿念我”。
墨迹洇透了纸背,像是用泪写就。
她望着殿角的铜鹤,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祖母说,弘农杨氏出过皇后、出过宰相,却从未有过如此荒唐的事。
此时的政事堂里,宰相张九龄正与李林甫争执。
“陛下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
张九龄将奏折拍在案上,上面罗列着历代乱伦亡国的典故,墨迹力透纸背,“陛下却沉迷于儿女情长,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李林甫慢条斯理地呷着茶:“张相公何必如此执拗?陛下不过是纳个妃子,与江山社稷何干?”
“再说,杨氏入道已断前尘,于礼并无不妥。”
他放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算计——若能借此事扳倒张九龄,这相位便彻底稳固了。
争执最终传到李隆基耳中。
他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谏章,忽然抓起最上面一本,狠狠摔在地上。
那是韩休的奏折,字字泣血:“陛下昔年封禅泰山,曾对天起誓要保百姓安康,如今却因一女子弃礼法于不顾,臣恐天怒人怨……”
“韩休老匹夫!”李隆基怒吼着掀翻案几,青瓷笔洗摔在地上,碎片溅到龙袍上,“朕看他是活腻了!传旨,贬韩休为洪州司马,即刻离京!”
消息传出,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韦陟闭门不出,苗晋卿称病在家,张九龄被罢相的旨意已在路上。
只有一个叫王忠嗣的年轻将领,还在宫门外跪着,他是李隆基的养子,曾在泰山封禅时护卫左右。
“陛下!”他声嘶力竭地喊,“臣愿领兵镇守边疆,换陛下收回成命!”可宫门紧闭,他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入夜的长生殿,烛火摇曳。
李隆基握着杨玉环的手,看她试穿新制的锦裙。
那裙子用波斯金线织成,裙摆上的凤凰展翅欲飞,光是金线就用了三百两。
“玉环你看,这颜色多衬你。”他笑着为她理了理鬓发,却没注意到她眼底的空洞。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道袍换成了华服,素钗换成了金步摇,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像被掐灭的烛火。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过后,万籁俱寂。
她忽然想起李瑁送她的那方帕子,不知被自己藏在了哪个角落——或许早就该扔了,就像扔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在想什么?”李隆基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她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忽然觉得窒息。
“没什么。”她轻轻挣开,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只是觉得,这月亮不如寿王府的圆。”
李隆基的脸色沉了沉,随即又笑道:“待明年中秋,朕带你去骊山赏月,让他们把整个华清池都铺满桂花。”
他以为她想要的是这些,却不知她只是怀念那个能在月下为她读诗的少年。
深夜的宫道上,高力士指挥着小太监搬运赏赐给杨玉环的珠宝。
一箱箱玛瑙、翡翠、珍珠从国库运往长生殿,看守国库的老吏望着空荡荡的库房,忽然老泪纵横——那里面,曾存放着开元年间积攒的粮草、军械,是用来防备边患、救济灾民的。
长生殿的烛火亮到天明。杨玉环坐在窗前,看着第一缕晨光染红宫墙。
她轻轻摘下鬓边的金步摇,放在案上,步摇的流苏垂落,像一串无声的泪。
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读的《诗经》:“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
那时她不懂,如今却字字入心。
只是一切都晚了,她像一朵被强折的牡丹,插在不属于自己的金瓶里,纵然有享不尽的荣华,根却早已烂在土里。
远处的朝堂,鸦雀无声。
曾经直言进谏的大臣或贬或死,剩下的人都学会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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