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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放”
“轰隆隆——”
边城腊月雪霏霏,羌胡乱马断蓬飞……
随着时节入冬并下起雨雪,身处燕山山脉中的契丹诸部与奚部纷纷开始重操旧业。
十余个部落分别入寇大汉,战线从东边的营州柳城到西边的妫州龙门,近千里的防线都遭到了两族入寇。
面对十数万胡虏入寇卢龙,早就准备好的汉军,立马依靠营寨的炮台来炮击这群试图攻城的胡人。
火炮配合霰弹,往往一炮便能打死十余名甲兵,更别提那些没有防护的轻兵了。
二十门火炮配合炮击,很快便将柳城外的契丹人击退。
在丢下近千具尸体后,上万契丹人落荒而逃,而驻守营州治所柳城的马懿也很快将此事快马报往了幽州。
类似柳城这样的捷报并不少,但汉军也损失了不少规模较小的营寨。
“砰!!”
“这群胡杂是穷疯了,连烽火堡都抢!”
幽州的河北都司衙门内,斛斯光愤怒的抬拳砸在桌上,衙门内的众人也是面露不甘。
一场入寇,汉军阵殁兵卒五百余人,负伤上千。
原本以为营州之战把契丹打疼了,但如今看来根本没有。
想到这里,斛斯光就忍不住道:“若是不能将这些胡杂收拾干净,这群胡杂定会继续入寇,都司新设的那些屯田折冲府不得安定,必然会有人逃亡。”
“此事必须速速奏表陛下,仅凭某一人之力尚且不足。”
斛斯光看向堂内众将,随口吩咐道:“宋文通,汝前往布政司、按察司衙门,请罗布政使、崔按察使与某一同奏表陛下,对胡杂用兵!”
“末将领命!”已经担任别将的宋文通恭敬应下,随后便退出了都司衙门。
在他走后不久,数队快马从幽州城涌出,疾驰南下。
只是此时的大汉,并非只受到了契丹与奚人的侵扰,包括北方李思恭及西边回鹘、南边大礼都在趁着入冬给新生的大汉朝上眼药。
数十队快马先后涌入洛阳城内,五军都督府收到的急报更是一份接着一份。
正如刘继隆所说那般,四州异族虽然已经“老迈”,可仍旧想试图从中原撕下一口血肉来缓解饥饿。
“祐世隆率兵入寇安南,想来是在会川和黔中碰壁太多,还是想故技重施的重返安南吗?”
“邓俨与葛从周倒是防范的不错,没能让他讨到便宜。”
洛阳城外,刘继隆与张淮深在城外乘马渡步,远处便是李佾所处的上阳宫,而四周则是百姓的耕地。
眼下百姓都在田间翻地,如此便能冻死许多藏在土中的病害。
面对被数百精骑护卫的刘继隆和张淮深,纵使百姓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却也知道不能招惹这群贵人不快。
“祐世隆此僚,待天下休养结束,某定要调兵将其平定,以复汉家江山。”
刘继隆说着安南的事情,同时又对身旁的张淮深说道:
“汝刚刚离开西域不久,回鹘便以万余胡骑入寇庭州,观汝姿态,莫不是毫不担心?”
面对这个问题,张淮深无奈道:“心中自是担心,然身居万里之外,担心亦无用。”
“更何况叔父的身体自入冬开始便有些不好,某着实担心叔父他……”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似乎是觉得直接说出来有些不吉利。
刘继隆见他如此,只能改换话题,转头看向敬翔:
“派人告诉李相与斛斯光,在燕山各隘口坚守便可,眼下还不是与契丹、奚人交锋的时候。”
“陛下英明。”敬翔颔首应下,同时说道:
“燕山山脉宽阔林深,契丹与奚人时常藏匿其中设伏,除非朝廷调动大军围剿,不然根本无法重创他们。”
“河北大旱刚刚结束,百姓们只想安定,确实不宜动兵。”
刘继隆闻言点头,这个时代的燕山山脉可不是清末民初时那光秃秃的景象,而是山高林密,一眼看不到边的原始森林。
别说几万兵马,便是十几万兵马进入其中,也有迷路的风险。
若是放火烧林,则是会导致燕山山脉树林退化,漠北的风沙将会更容易的入侵河北之地。
伐林容易,可想要恢复便是困难重重,尤其是在全球气温下降,中原降水线东移的背景下。
因此对于燕山山脉的契丹与奚人,刘继隆更愿意调集大军,稳扎稳打的不断以军屯推进。
随着生存空间被侵占,契丹人与奚人要么就是北迁,要么就只能主动来进攻汉军。
只要他们敢来,汉军便可以以守代攻的不断消耗他们,直到他们在燕山山脉待不下去而北撤。
此外,以军屯不断北上,将燕山山脉之中能种植的河谷尽数开垦出来,这种做法更便宜日后汉军在当地自给自足。
虽然前期投入会比较大,但随着当地不断开垦土地,当地的情况也会得到改善。
更重要的是,随着汉军开始装备火绳枪和滑膛炮,汉军可以用更少的人来抵抗同等数量的胡虏,极大减轻了后勤管理。
明初需要设置拥兵八万的大宁都司来抵抗北方兀良哈三卫的入寇,但大汉如果有八万装备火绳枪和滑膛炮和棉花衣被的军队,那足够将黑龙江以南的广袤地区都牢牢掌握在手中。
问题在于,大汉是否能迁徙几百万人去辽东,将此时横亘在辽西与辽东之间的辽泽给开发出来罢了。
历史上辽泽随着辽河改道,以及清末大批关内难民逃入而不断消失,不过六十年时间就有上千万人进入辽东并开垦辽泽附近的土地,增加上亿亩耕地。
大汉显然是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口迁徙其中,但迁徙上百万人口还是有可能的。
只是具体怎么迁徙,这就看刘继隆什么时候能拿下辽东,什么时候开始迁徙了。
这般想着,刘继隆便将话题重新拉回到了南边,对敬翔开口询问道:
“自去岁以来,朝廷往黔中、湘西、岭南迁入的百姓,留存几何?”
敬翔见刘继隆询问,时刻都准备着的他也顺势脱口而出道:“剑南、山南及江南等道的逆民足有三十余万。”
“剑南道九万余逆民尽数迁徙黔州、珍州、贵州等处,每月逃亡数百人,然都被州兵缉捕并发配往更南边的矩州诸地。”
“山南等处七万余逆民,尽数迁徙至湘水以西的澧州、朗州、辰州,虽有逃亡,然大部分都被州兵缉捕迁徙往更蛮荒的州县。”
“余下逆民,均发配岭南,逃亡受病者最多,顺利抵达岭南者不过十一万七千余人,已被都司发配岭西等处。”
“眼下黔中道有民五十四万余口,岭南二百二十万余口,湖南诸州有民二百四十万口。”
经过朝廷大搞牵连而迁徙,边塞州县的人口都得到了增长。
岭南在开元年间便有百万人口,此后人口不断滋生,又得几十万降卒亲眷及逆民涌入,眼下人口已经达到二百万。
黔中道在开元年间不过十几万人口,事后又遭到南蛮不断入寇,人口本就不多。
经过高骈强行迁徙人口进入,加上此次逆民涌入,人口已经超过五十万。
如果算上那些不在朝廷图籍上的群蛮,黔中道的人口应该在百万左右。
只要不遭遇战乱,黔中道的汉口压过蛮口是迟早的事情。
湖南之地则不用多说,只需要继续潜心发展几年,很快便有希望脱离江南西道,独立设道。
以当下的情况,洪武四年左右,天下百姓应该可以突破四千万口。
“中原人口滋生不慢,待关中逆民尽数迁徙西域后,每年不少万人迁徙西域。”
“往后二三十年,仍需汝庇护西域百姓。”
刘继隆看向张淮深,直接将西域托付给了他。
张淮深虽然已经知道了刘继隆会扶持西域,但没想到他几次三番都在提,显然是在安抚自己。
“臣代陛下牧守地方,只需要西域安定,臣便举家返回洛阳。”
他适时表态,刘继隆略微颔首,接着继续与他往洛阳四周渡步而去。
在他们闲庭散步时,时间也如白驹过隙,匆匆流逝。
“噼里啪啦……”
当爆竹之声再度作响,洪武二年结束,洪武三年应期而来。
似乎是老天感受到了新朝百姓过于疾苦,北方持续多年的大旱在开春后的几场春雨下终于消停了下来。
从正月到三月,几乎每个月都有七八天乃至更多天的雨水。
若是放在大唐治下,久旱过后持续那么久的大雨,地方州县必然会因为河渠堰堤年久失修而造成水患。
但是在大汉,这些河渠堰堤早就被刘继隆下旨修葺,部分甚至进行掘深、拓宽之举。
汹涌的河水沿着河道不断冲向下游,滋润沿途州县的土地。
若无意外,黄河必然会在这波及北方的大雨下肘击下游两岸,然而经过大汉两年多以来的不断清淤和加固,这条地上悬河只能乖乖顺着河道冲向渤海,冲出一片又一片的浅滩。
在刘继隆不断派御医的诊治下,张议潮终究还是强撑着渡过了寒冬与开春,这令刘继隆与张淮深松了口气。
不过张议潮的身体明显更虚弱了,若无意外,恐怕无法撑过今年寒冬。
刘继隆心知肚明,故此在开春忙碌过后,便时常前往敦煌王府去看张议潮,尽量说些天下太平的事情来让他高兴。
在刘继隆时常走动之余,筹备了一年有余的官学也如期在天下诸县及乡里开办。
无数望子成龙的百姓,咬着牙将自认为有天赋的孩子送往了官学。
家境殷实者,纸笔砚墨皆不缺,且用的都是上好之物。
家境贫苦者,便按照官学要求,带上木板与笔墨,随身备着桶水和一块粗布,书写过后再擦拭,如此反复。
纵使如此,笔墨的价格亦不便宜,更别提少年人读书后,家中便少了个劳力,所以即便朝廷免除学费,各州县官学的入学情况亦有不同。
“至三月十五结束,国子监计天下新入学子四十七万六千四百五十七人。”
五月入夏,随着五个月时间匆匆结束,国子监统计的天下学子数量也呈到了刘继隆的面前。
这个数量,倒是与刘继隆所预估的相差不大。
明代科举改制后,朱元璋将官学体系从上到下设为国子监、府学、州学、县学以及乡间的社学。
饶是如此,六千万人口的大明,每年正常情况下的学子体量也不过四十几万,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五十八万。
刘继隆虽然做好了迎接百万生员的准备,但实际上只新募了四十七万学子,算上正在读的其他学子,也不过勉强达到六十二万罢了。
这还是免除学费的情况下,若是没有免除学费,恐怕数量会更少。
好在他也没有觉得天下百姓都会咬牙将自家子嗣送去读书,这个数量对于大汉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
哪怕这其中大部分学子读不满五年,却也能凭借识字和一手基础算术的本事在地方上谋个生计,改善家庭情况。
这般想着,刘继隆目光看向面前的李商隐:“能有如此学子入学,朕已然心满意足。”
“不知如此多学子入学,国子监度支几何?”
面对问题,李商隐解释道:“如今朝廷仅免除学钱与教材钱,所度支无非就是官学维护与教习们的俸禄,每岁度支不过百五十万贯。”
由于学子入学人数太少,不少教习都被调回衙门当差,国子监的度支费用也就因此降下来了。
刘继隆闻言点头,心道在生产力不改变的情况下,每年维持六十几万学子数量,应该就是大汉百姓的极限了。
有能力和决心送孩童入学的百姓,基本都将孩童送入其中,后续负担不了而离去的应该也不少。
他倒是没有照搬明代科举的举人、秀才和童生等制度,尽管想要考中举人和秀才、童生十分困难,但百姓最不怕的就是困难。
明代后期的万历年间人口上亿,结果百姓硬生生弄出了二十几万秀才和上百万童生。
童生还好,并没有占据太多资源,可秀才免税和免除徭役的特权可是让明代后期财政叫苦不迭。
大汉在废除徭役的情况下,要是搞这个制度,那只能将免税特权发下去,届时肯定会发展出挂靠这种偷税漏税的事情。
为了杜绝根本,他也就没有弄出这个制度,而是开辟了科举不中进士可从吏,靠苦功来擢升成为官员的道路。
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制度有漏洞和问题,但这个制度无疑是当下最适合大汉的制度。
等到出现问题,那就看后嗣之君敢不敢变法了。
想到此处,刘继隆合上官学的奏表,对李商隐询问道:“如今国库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李商隐顿了顿,继而接着说道:
“今年入岁以来,除个别州县受灾外,并未有较大灾害,汝含嘉仓、太仓、洛口仓等两畿八口大仓尚积存有八百二十余万石。”
“左、右藏库中,积存金银铜钱七百余万贯,珍宝无数。”
“各道有司州县官仓积存五百六十余万石,官库积存二百余万贯;常平仓内积存一千二百四十余万石。”
整个大汉的钱粮情况摆在眼前,两畿及有司积存九百余万贯,二千六百余万石。
如此情况,足以说明如今的大汉朝廷有多富庶。
不过这份富庶是建立在从百姓身上征收而来,如果这些富庶不能以其他方式转移回到百姓身上,那经济便会固化,百姓的日子也只会每况愈下。
因此在李商隐启奏过后,坐在金台上的刘继隆便开口说道:
“今天下太平,国库充盈,然百姓之中贫苦者甚多,不可不察。”
“责令诸道有司,修整诸州县官道,募民均以二十钱每日做工,不得有误。”
想要将富庶均下去,给百姓一份工作来赚钱无疑是最好的手段。
二十钱在洛阳买不了多少东西,可对于偏远之地的百姓来说,二十钱足够一家五口吃两日饱饭。
刘继隆定下的这份工钱,对于两畿及江南富庶之地,不过是正常工价。
但对于偏远州县的百姓来说,这便是令人抢破头的高薪工作。
“陛下,如此定价,恐怕……”
李商隐担心报名做工的百姓太多,但刘继隆却打断道:
“朝廷赋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若非如此,朕何必坚持十税二?”
眼见刘继隆开口,李商隐只能点头答应,但随后还是说道:“以各道有司积蓄,恐怕远远不足。”
“不足便等夏税征收后留存四成,起运六成即可。”
刘继隆吩咐着,李商隐闻言将此事记下,随后眼见刘继隆没有吩咐便退出了贞观殿。
在他走后不久,曹茂便代表五军都督府来到了贞观殿内,对刘继隆躬身三拜后才启奏道:
“陛下,河北都司奏表朝廷,漠南沙陀、党项二部入寇契丹涅剌部,双方交战于胡彻儿山,涅剌部败走东去,沙陀、党项入驻胡彻儿山,所获甚多。”
李克用联合李思恭入寇攻打契丹八部之一的涅剌部并取得胜利,这倒是令刘继隆没有想到,毕竟涅剌部再弱也是契丹八部之一。
不过如今他们击败涅剌部,实力必然大增,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接下来还会与契丹八部交战。
“无需理会,让他们自相争斗便是。”
“臣谨遵圣谕……”
火绳枪研制成功在即,等到火绳枪可以装备军队,大汉只需要挑选合适的季节出兵就能收复辽河以南的广袤地域。
不管是李克用获得胜利还是契丹获得胜利,这辽河以南的广袤地域都将是汉人的。
倒是可以趁着他们自相争斗的时候,让大汉好好休养生息,发展民力。
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曹茂却没有离去,刘继隆不免看向他:“还有何事启奏?”
见刘继隆询问,曹茂便主动道:“陇西郡王奏表询问陛下,何时准许其前往陇西?”
倒是没想到,刘继隆还没着急,住在上阳宫内的李佾先急了。
“上阳宫住得不舒服?”
得知李佾着急前往陇西,刘继隆不免询问曹茂,曹茂则是笑道:
“上阳宫虽好,但毕竟有些小,始终居住其中,毕竟苦闷。”
了解原因后,刘继隆点头吩咐道:“准其在洛阳百里之内来去,倒也不必看得如此之紧。”
“臣遵旨……”听到刘继隆这番话,曹茂恭敬应下。
如今已经是新朝第三年,李佾及那些旧臣即便想要作乱也难以成功,确实不用那么严密的保护李佾了。
眼见刘继隆没有吩咐,曹茂便恭敬退出了贞观殿。
在他离开后,刘继隆也继续沉浸处理起了政务。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随着灾情消失,大汉的百姓也顽强地生长起来。
尤其是随着朝廷要求有司修葺各州县道,继而开出二十钱每日的工钱后,夏收过后的许多百姓纷纷前去报名干活。
在此期间,自然不缺胡乱伸手的官员,而都察院的监察、巡察等御史都在不断穿梭。
他们就好似闻到鱼腥的猫,只要有一处地方发生事情便先后蜂拥而至。
时间不断流逝,很快便来到了秋收。
相较于中原,远在疏勒的屯户们则是更为辛苦,只因他们大部分都是曾经的世家豪强,种植大多不行,便是收获也需要他人指点。
“右手持镰刀,刀刃朝内,左手反向抓麦秆,虎口向下,握住麦秆中下部,小心割伤自己。”
“把麦穗对齐,用草绳在麦秆下部捆紧,打成活结放在旁边,等会再来收取。”
“簌簌……”
疏勒治下某处村庄外,身材高大且皮肤黢黑的少年人正在指点着十数名身材单薄的屯户。
在这少年人指挥的同时,远处也传来了叫嚷声:“曹郎君,这棉花如何收取?”
“来了!!”化名曹远仁的刘烈加快速度,与四周屯户们说完后,急忙走向远方的棉花田。
如今是他种植棉花的第二年,他带来的棉花种植已经扩为了八亩棉花。
雪白的棉花和柔软的触感,吸引了不少妇人前来采摘。
由于去年刘烈便收获过一茬棉花,并按照自己学到的技术将棉花籽剔除成为纯棉后,将纯棉制为棉衣棉被来给此处屯户了解,因此屯户们今年都在帮着刘烈照顾棉花。
若非五官与身材出众,仅凭他这整日在外干活而养出的肤色,恐怕无人认为他是前来下乡的学子。
来到棉花田教导众人如何采摘棉花后,刘烈便与众女子说道:“待棉花采摘完了,某便教诸位制作轧车来取籽。”
“后续的纺纱、织布等手艺,某也会传授诸位……”
刘烈认真教导着,四周妇人都在认真学,而年少些的女子则是都只关注着他的五官。
教导过后,刘烈又回到了麦田中收割小麦,而与他同期的学子刘冕则是靠近他道:
“曹郎,明岁春耕后,某等应该便要走了吧?”
“这么着急走?”刘烈忍不住打趣此人,刘冕则是干笑道:
“这疏勒的景色虽然好,但日子终归太苦了,若是能从军领饷,日子自然比现在好。”
刘冕这话所言不假,作为下乡学子,折冲府内所有牲畜都是折冲府的,只有折冲府发下来的东西才是他们的。
来到疏勒一年有余,刘冕他们总共就吃了不到五斤肉。
如果还想吃肉,只能自己去疏勒城买,而刘冕等人虽说家境不错,但毕竟都是下乡学子,不敢太过大手大脚,有钱也不敢用。
若非刘烈时常去买肉来供全队吃,刘冕估计早就撑不住了。
不过也因为刘烈毫不在意外人眼光去买肉,所以刘冕他们都觉得他肯定有个高官亲戚,时不时便来找他打探消息。
“别问了,某也不清楚,还有八九个月呢。”
刘烈笑呵呵回应,随后低着头继续收割着麦子,咽下口水道:“这麦子研磨为白面,下碗羊肉面,定然好吃。”
“猪犬的家伙,某被汝说的都快吐酸水了……”
刘冕听着刘烈在那絮叨,忍住开口叫苦了起来。
只是他还没叫苦几下,便觉得屁股被人狠狠拍了拍。
待他恶狠狠回头去看,只见是传授完屯户如何收割小麦的学子周济道返回。
“汝等倒也敢说,某等各自那四亩薄田里也就能产出三石多麦子,弄成三等白面便只剩两石多了。”
“若是弄成二等的白面,顶多剩一石,汝等莫不是想靠两石白面过剩下八九个月不成?”
周济道是关内道的学子,家中不如刘冕这种陇右出身的殷实,故此对这些农务十分熟悉。
便是刘烈、刘冕等人的农活都是他教导的,他自然知道白面有多么难得。
自刘继隆在陇右弄出各类农具和加工工具后,炒茶、炒菜等技艺也随之出现,诸如水力、畜力风力磨坊也应运而生。
疏勒的磨坊多为风力,如他们这队便有一个风力磨坊,但平常风力不足时,还需要借助畜力来研磨。
白面分为三等,代表着分别研磨、筛选三次。
第一次去麦麸、第二次糊粉、第三次去麦胚……
如果只是第三等的白面,十斤小麦能出七斤白面,第二等则难出三斤,第三等则难出半斤。
第三等的白面,通常只有正五品以上高官及高门大户才能每日吃喝,普通百姓基本吃第三等,且研磨后留下的麸皮还会被加入少许粗盐来炒制为饼子。
在周济道看来,白面确实是种稀罕物,哪怕他们学子也有自己的俸禄,但他也没舍得将自己种出的粮食留下来吃。
倒是刘烈,他虽然知道其家中殷实,但还是被刘烈每年都将田中麦子制为白面来吃的行为而感叹。
他倒也没有指责刘烈,毕竟这是刘烈自己的劳动成果,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更何况刘烈通常会让他们一起吃,从来不吃独食。
想到此处,周济道便开口道:“屯户的日子确实苦,每年耕种四亩地外还要继续开荒。”
“好在朝廷还会发饷与粮食,不然这日子恐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撑下。”
在他这么说着,刘冕却笑道:“曹郎带来的棉花,听闻衙门出三十钱买去。”
“这一亩地出三四十斤纯棉,若是卖出去,那便能卖出上千钱,比种地要舒服多了。”
“估计再过三五年,附近的百姓都在种棉花,日子比某等也不差。”
他十分乐观的说着,可刘烈却摇头道:“这棉花产出虽多,但前些日子某去疏勒城时,营田衙门的人说过不能影响屯田开垦和耕种。”
“某觉得,日后衙门肯定会定下屯户必须耕种的粮田,棉花反倒是额外的。”
周济道闻言点头道:“本该如此,若是人人都种这棉花,届时棉花必然会跌价,粮食必然会涨价,衙门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见二人都说出一番见解,刘冕咋舌道:“某没有汝等考虑周全,只觉得种地若是能生活轻松些便足够了。”
二人闻言爽朗笑出声来,紧接着便继续埋头收割起了小麦与棉花。
这般热闹景象不止是存在于刘烈所处的小队,而是普遍存在于整个疏勒乃至西域全境。
随着秋收结束,各镇纷纷快马将粮册送往高昌。
对于治理西域超过一年的张延晖来说,处理这些事情早已是信手拈来。
“今岁屯田增加了十二万亩,如此算来,八年后安西和北庭的耕地便能突破三百万亩。”
大都护府内,张延晖高兴的说着,目光也随着手中不断翻动而看到了疏勒的情况。
当他看见疏勒产出二百余斤棉花后,他更是忍不住的点头:“甚好,比之去年翻了四倍有余。”
“如此继续下去,再过五年便能产出二十余万斤棉花,足够为将士们制作棉衣了。”
他目光看向堂内的李明振、曹议金等人:“某会奏表朝廷,请朝廷调些棉花种子前来。”
“此外,某等也能将北棉种植,届时将那轧车和其它纺织所用纺车都改改,兴许能让将士们更快穿上棉衣。”
“都护所言甚是。”李明振与曹议金纷纷附和。
张延晖见二人支持,当即便把安西、北庭的困难都写在了奏表上,同时对今年赋税的产出也提了两笔。
今年安西、北庭收取田税三十万石,比之去年增加了数万石,不过度支也更多了。
正因如此,张延晖特意请求朝廷调拨粮草前来西域,并保证西域在五年后便能自给自足。
在他奏表写完后,快马便带着这份奏表往洛阳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随着灾害结束,得到喘息的中原百姓也通过辛勤的劳作而获得了丰收。
前几年的苦难在这场丰收下被冲淡,而朝廷的赋税也随着丰收而被推到了新的高度。
“是岁天下有户……今秋税所获三千二百六十七万四千余石,盐铁茶锦绢布等杂项折色九百四十六万余贯,依旨意留存地方四成,起运六成入京。”
冬至时分,随着天下图籍送抵洛阳,大朝会如期而至。
大朝会上,户部尚书封邦彦将今年丰收情况通过赋税启奏,群臣尽皆精神起来。
身穿冕服的刘继隆坐在金台上,本该高兴的他,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起床后,他便觉得心里有些慌张,继而想到了敦煌王府的张议潮。
入冬以来,张议潮的身体每况愈下,哪怕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出手,却也根本无法将他恢复到往日的健康。
刘继隆派去敦煌王府的人还未回来,所以他时不时看向殿门处,对于这些秋收后的赋税情况,他只是草草吩咐道:
“赋税尽皆取于百姓手中,故此也该用于百姓手中。”
“工部与有司勘察天下,该疏通的河道及修建的河渠堰堤不可马虎,所征募百姓工价一律以日钱二十为主,不可拖欠。”
“有司钱粮不足者,即可奏报朝廷,由户部调拨钱粮……”
刘继隆顿了顿,只因他看到了急匆匆赶回的赵英,而群臣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在他停顿后,许多臣子都用余光看到了走入殿内的赵英,并看到赵英绕过群臣,走到了金台之下。
早就等待的西门君遂连忙走下金台,与赵英耳语后凝重走上金台,来到刘继隆耳边躬身道:
“陛下,敦煌王恐怕……”
“准备车驾!”
他没敢继续说下去,刘继隆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变换间令他准备车驾,随后不动声色的看向群臣。
“诸卿可还有要事启奏?”
群臣中倒是有不少官员准备奏表,但见到刘继隆如此,他们此刻纷纷沉默下来。
负责主持大朝会的通事舍人见状,随即唱声道:“制可!”
群臣见状也不敢耽误,纷纷作揖拜礼:“万岁、万岁、万岁……”
“趋退!”通事舍人继续流程,群臣也纷纷再拜。
刘继隆起身走下金台,而群臣则是面面相觑,大概都猜到了皇帝如此急切的原因。
李商隐等人面露担忧,而刘继隆此时却已经从乾元殿侧门走出,乘车舆往敦煌王府赶去。
乘坐车上,尽管能感受到车舆在加速行驶,但刘继隆还是有些焦虑的吩咐道:“再快些!”
“是……”
随他而来的西门君遂与赵英连忙应下,紧接着催促起了驾车的宦官。
平日里只需要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今日却令人觉得十分漫长。
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当车舆最终停下时,刘继隆便迫不及待走下了马车。
“陛下……”
守在敦煌王府门口的兵卒们连忙朝他行礼,可平日还会颔首示意的他,此刻却脚步匆匆的“闯”入了府内,直奔卧房而去。
随着他走入卧房所处院落,果然见到了齐聚屋外的张氏子弟及其亲眷。
“参见陛下……”
眼见皇帝到来,上百人纷纷行礼,刘继隆却直接走入卧房之中,见到了气若悬丝的张议潮。
张淮深、张淮澄及张议潮诸子都在此处等候,他们见到刘继隆后便连忙行礼。
刘继隆看着他们,尽管尽力维持沉稳,语气却还是有些着急道:“御医呢?”
“此为体衰,御医难治,臣便让他们退下了。”
张淮深站了出来,表情有些紧绷,显然在强行忍耐。
刘继隆听后也知道无力回天,只能走到张议潮床前,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伸出手去握住张议潮的手,却见张议潮整个人汗水如粘稠的浆水般涌出,整个人仿佛被汗水浸泡。
“河西……某来了!”
他未曾称呼张议潮为敦煌王,而是唤他作河西。
在听到呼唤后,张议潮的眼皮微动,随后艰难睁开,目光与刘继隆对视。
刘继隆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张议潮则是恍惚道:“陛下……”
“是某!某在这里!”
刘继隆前倾身子,似乎想让他看得更清楚。
在他的努力下,张议潮看清了他,微微点了点头,语气断断续续道:
“某做了个梦……某梦见阿兄与二郎病死洛阳,某……某入洛阳后被懿宗闲置,凉州为嗢末所占……”
“贼兵攻入洛阳、某家几位郎君逃向河西,乱了河西……”
他说到此处,眼睛尽力看向刘继隆身后,在看到张淮深的身影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如释重负道:
“好在是梦、好在是梦……某没有对不起大兄、也没有对不起河西的百姓……”
刘继隆闻言哑然,他不知道张议潮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事情,但他知道这些事情都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他攥紧张议潮的手,语气有些颤抖,但却十分坚定:“是梦……”
“对、对,是梦……”
张议潮没有告诉众人梦的后续是什么,只是在得到刘继隆的肯定后,脸上露出了笑意。
他的力气与呼吸在减弱,但却又突然凭空生出股力气攥紧了刘继隆的手。
二人四目相对的同时,张议潮只觉得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他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也看到了吐蕃人将汉人视作奴隶,随意折辱,而自己手抄《无名歌》发誓要将吐蕃人驱离的画面。
他看到了跟随父亲前往逻些城的自己,青年的他并未没有该有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有身为汉人却跪在吐蕃赞普前的满脸阴郁。
他在逻些城看到了贵族将汉人视作斗兽,让他们决出生死。
耳边是吐蕃贵族的嘲笑声,面前是同族人为乞活而不得不手刃对方的画面。
怒火升腾,可不等他有所行动,便看到了吐蕃内乱,两鬓斑白的自己毅然决然联合沙州豪强收复沙州,将书籍中的“三辰旗”重新插在敦煌城头,统军出行,发宏愿收复河西的画面。
千百种画面如白马过隙般将自己过往七十余年的经历囊括,他没有辜负少年时的自己,也没有辜负河西的百姓,更没有辜负阿兄和淮深他们……
“好山色,终复汉家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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