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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发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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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玲一死,谢祁也像是缓过来一口气,但没敢出。他把那口气咽了下去:“我……我刚才,唉,我没看见,我……”

    李无相摆摆手:“谢长老你不用解释,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他大步走出门,门口的人立即散开了。不但是避着他,也还是避着把佟玲带了回来的胡薇。

    小姑娘也瞧见李无相刚才的做派了,被李无相的目光一扫,立即往左右看。但左右两边的师兄师姐都已离她远远的了,她就只能垂着双手站在原地,指尖都在发颤。

    李无相走到胡薇面前站下看着她,正要开口,薛宝瓶也走了过来,扯扯他的衣袖。

    李无相就又出了一口气,把语气稍微放缓:“胡薇,你是怎么遇到她的,怎么把她带上山来的,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听见他这么问,胡薇指尖的颤抖一下子传遍了全身。她抬起脸看李无相,但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看胸口。张开嘴、嘴唇颤了颤,可像是因为实在太怕太慌,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急得眼圈一下子红了,只能像哑巴一样“啊”“啊”地发声。

    李无相此时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因为之前跟薛宝瓶在湖边说的那些事情。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回忆的过往,那些事他从前没有说,就是因为不想说。可他知道这些东西早晚是要告诉薛宝瓶的,今天想要说,就说了。

    但“想要”不代表“享受”,那些事情让他觉得不开心。

    另一方面就是薛宝瓶,或者说佟栩。宝瓶是这世界上少有的善良的人,甚至想要为佟栩求一条生路。而佟栩的回报是,“她说不喜欢你说话时的眼神”。今天就差一点儿……要不是谢祁之前送了洗金纱,薛宝瓶就差一点儿。

    李无相很不喜欢什么“触及逆鳞”之类的说法,觉得既中二又尴尬。可现在他就觉得自己被触及了逆鳞,这比对他下手更叫他愤怒。

    那么这个胡薇——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早已、或是刚刚,被青浦派的人收买了,共同演了这出戏。

    可是这种愤怒在听到她“啊啊”的声音时一下子消失了很多。因为她的样貌、年纪、声音,一下子叫他想起在金水被称作“小哑巴”的那个薛宝瓶了。

    他知道自己在心里并不很怀疑她,现下问询也只是为了以策万全。于是他就往后退了一步,慢慢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叫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你叫胡薇,是不是?”

    胡薇立即用力地点头。

    “你不要怕。我跟谢长老说跟他没关系,我现在也觉得,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办事要谨慎,所以要问一问你,你听懂了吗?”

    胡薇一下子咳嗽起来,把泪眼都咳出来了,但好歹能说话了:“我懂……懂……懂了,我……我……”

    李无相点点头,转身看谢祁:“谢长老,她现在不好说话了。给她纸笔,叫她把经过详详细细写出来。写完了给我看。”

    胡薇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上池派弟子、谢祁,也都一起松了一口气。丹房说是丹房,但其实是一个院落。谢祁赶紧往东厢一指:“唉唉,那里头就有——小丫头,你赶紧跟我过来,过来。”

    他连忙扯着胡薇的衣袖,把她带到东厢房去了。走得很急,好像生怕李无相也像对待佟玲一样对待她。

    他一走,院中的上池派弟子呼啦啦一下全散开了,都跑到了院外去。

    李无相拉起薛宝瓶的手:“过来,给我瞧瞧。”

    两人走到小院另一边的竹丛下,薛宝瓶撩起自己的衣襟,把肚子露给李无相看。其实看到的就是洗金纱——这东西薄薄的一层,淡金色,表面一点破损都没有。

    李无相摸了摸,问:“疼不疼?”

    薛宝瓶笑了一下:“我可是剑侠。”

    李无相点点头,稍一沉默:“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对劲。我焦虑了。”

    薛宝瓶抬起双手抱着他的脸摸了摸,又环住他的脖子,抱了他一会儿。

    李无相觉得心里的躁意慢慢褪去了,就拍拍她的后背,搂着她的腰转过身去看东厢的那间屋子。

    谢祁这个人的心也是很细的。他把胡薇带进了屋,又把窗户给打开了。那屋子里的桌子就摆在窗台边,等他再把灯给掌上,以李无相的目力就完全能看清楚胡薇坐在桌前的样子以及她面前的纸笔了。

    谢祁在屋子里又安慰了胡薇几句,胡薇就哭了。然后谢祁走出屋去,关上门守在门口,胡薇就在里面一边哭一边拿起笔开始写。

    胡薇的手发颤,胡薇的笔也就发颤,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姑娘,写出来的东西却像是在发癫,字迹东倒西歪。

    “注意看她写东西时候的样子。”李无相在黑暗中开口说,“你看,她不是拿起笔就写,而是边想边写。”

    薛宝瓶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但不行。就问:“那……她……”

    “这是好事。如果她之前是说谎的,那说谎的人就会给自己提前编一个故事出来,力求把各种细节都想得天衣无缝,那她写得就会比现在更顺畅一点了。”

    薛宝瓶轻轻出了口气:“你叫她写出来是为了叫她定定神吗?”

    “有一点。更多是之后我要拿她写出来的东西问她。她吓成这个样子,脑子不会清楚的。但要是我问的她全都答得出来——”

    李无相摇了摇头。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薛宝瓶说:“佟栩为什么这么做?”

    李无相明白她问的不是佟栩“为什么派人来杀她”,而是“为什么派一个弟子过来”,而且这个弟子的修为还不高。刚才如果是一个金丹修士出手,她只怕难以幸免。

    “我也想不通。刚才那人出手太急了,其实可以再等等。但是不要紧,明天我去青浦山亲自问她,看看她有什么遗言。”

    “……会不会她就是想这样?她可能在青浦山设陷阱的。”

    李无相哼了一声:“无所谓。”

    薛宝瓶没说话,但握住了他的手:“你刚才还没说完,你说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道门,那个是怎么回事?”

    隔了一会儿,李无相说:“李四那个精神病把我弄过来的。应该是。记不大清楚了。”

    “你从前喜欢吃海鲜吗?”

    “嗯?”

    “你之前说今年过年给我弄海鲜吃。”

    “哦,还好吧,其实我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但是也没什么特别不喜欢吃的。那就算什么都喜欢吧。”

    “你……嗯,我觉得上池派的道袍挺好看的。他们这个应该不算是道袍吧?应该算是盔甲的内衬,你要不要换他们的道袍穿,肯定更好看。”

    “好啊,明天咱俩试试看。正好天冷了,我看离殷和谢祁穿的都是厚缎子的。”

    “对了,我今天——”

    李无相转过脸看她,叹了口气:“好吧,我现在也不是很气了,我明天不去找佟栩了。还按着之前说的,事情慢慢做,一点一点来。”

    “嗯。”

    李无相握握她的手,又笑一笑:“你真是情绪稳定。好了,她写得差不多了,我过去问问。”

    李无相走进屋内时,胡薇的情绪也稳定了。还是在怕,但不发抖了。看见李无相进门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显得手足无措:“李真人,我还没写完,我……”

    李无相摆摆手:“我看看就好。”

    他拾起桌上的纸,看到纸上的字迹一开始像是在发癫,但往后逐渐变得工整了。他之前在丹房里已听胡薇把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候再跟纸上的一对,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看过之后,在其中捡了几个问题问——如他所料,有几样胡薇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写过了,又被他问得更怕了。

    到这时候,李无相就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倒霉了。冒险从山下救了人回来,结果给自己惹了一身的不是。

    他就把纸放下:“好了,别怕了。对不住你,山上出了人命,还是青浦派的人使坏,我只好多问你几句。你是个好人,做的也是好事……”

    他在身上摸了摸,但没摸出什么来。他现在挺穷的,因为薛宝瓶练小劫剑经需要的丹药法材极多,凡是好一点的,差不多都用了。至于扶元保生丹之类的货色,在别人看来是好东西,但在李无相看来不是。既然他觉得不是,就不想用那种东西打发胡薇。

    “你明天过来丹房一趟,我拿点东西补给你。”

    胡薇愣了愣,好像到现在都没明白李无相是认真的还是在说反话,只能怯怯地说:“不用的,真人。”

    “做好事不能没有好报啊。”李无相对她笑笑,“你回去吧,明天一定来。”

    不久之前他还在发飙,到现在笑得又很温柔。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但在胡薇看来他一个“喜怒无常”应该是落定了。胡薇不敢再推辞,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胸口往旁边挪了一步。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挪了一步,赶紧跑出去。

    ……

    胡薇算是新入门的弟子,上了大盘山才四年多。不过上池派毕竟也是三千年的基业,算得上家大业大,因此即便像她这种刚刚筑基的弟子也是有自己的房间的。

    她往自己的住处走的时候身上还在微微地发颤,等看不到丹房的灯火了,颤抖才逐渐平复。

    前几天山上刚出了大事,今天又有青浦派的人来刺杀,再读不懂空气的人也明白这段日子山上是多事之秋,因此夜间变得很安静,人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打坐修行,或者找了关系好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聊天。

    胡薇回到自己住处的院门口时,看到排屋里还有些窗户里亮着火烛的。但等她把虚掩的院门推开,那些火烛就好像被同一个人吹了一口气,都不约而同地先后灭了。

    她从腰带上摸出铜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自己的房间门,走进去、关门,然后才靠着门板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没急着把烛火点亮,就这么在黑暗中坐在地上。又过了十几息,慢慢地撑着门板站起身。

    小小的一间屋子,大概分成两半。一小半被木床占满了,能躺得下两个人,靠着拼了木板的墙,床位放着一口边角包铜的枣红木箱。

    另一大半放了一张小桌,一个小凳,像丹房的东厢一样靠着窗户。西边的墙上有一个壁龛,里面供了一大一小两尊像,一尊是东皇太一大帝,另外一尊是上池派的祖师爷。

    胡薇站在黑暗里,把这些东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慢慢走到小桌前。

    这桌子是有抽屉的,胡薇先试着去扳,见它不动,又变成拉,就拉开了。抽屉里放着的是笔墨纸砚,另外还有个巴掌大的小匣子。她拿起匣子晃了晃,然后打开,发现里面躺着的是一枚枚黄褐色的小方块。胡薇闻了闻,又拿起其中一块用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是甜的。

    她稍稍想了想,想起来了——这是糖。

    她放了一颗在嘴里,下一刻就忍不住嚼碎了,于是又拿了一颗,但还是忍不住嚼碎。就干脆把嘴一张,将匣子里的糖都倒了进去。这样子甜味就足够了,她就一边闭着嘴、双颊鼓鼓地吮吸着,一边继续走到床尾把那口木箱子打开了。

    木箱里放着的是换洗的衣裳、鞋袜、首饰之类。因为太久没有拿出来,有轻微的霉味儿。她又稍微想了想,就在箱子角落找到一根粗麻线,再把两端绑在东墙和西墙嵌着的铜钩上,把衣裳展开一件件搭了上去。

    这样子,就好像在房间里搭了一个布帘子、将小屋分成了内外两间。胡薇顶着一件衣裳从内间走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到内间,接着在长不短不一的衣裳里面穿来穿去,任由柔软的布料抚摸着脸颊、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

    她这么玩了好一会儿,才一下子把自己摔在床上,咔嗤咔嗤地嚼起了嘴里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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