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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七章 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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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踏碎冻土,卷起漫天雪尘,三千余骑--这是完颜阿骨打能带走的最后、最核心的力量,如同离弦的箭簇,撕裂漠北的寒风,向着东南方亡命飞驰。

    他们丢弃了一切不必要的累赘,马背上只有冰冷的兵刃、风干的肉条和装满烈酒与仇恨的皮囊,队伍沉默得可怕,只有马蹄敲击大地的闷响和粗重的喘息,汇成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洪流。

    巴图鲁策马紧跟在完颜阿骨打身侧,老将的脸上忧色更重:“大王,后方...***他们那几千人,还留在原地,配合魏军清剿残部...我们这一走...”

    “弃子!”完颜阿骨打头也不回,声音斩钉截铁,“顾怀要的是本王!是本王手里的刀!***他们留下,魏人只会以为我们还在‘尽忠职守’!能拖一刻是一刻!等我们冲回辽东,关上辽阳的大门,他们...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他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孤注一掷的疯狂,为了最后的生机,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那些追随他深入草原、此刻却被蒙在鼓里的部众。

    乌尔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对!只要回到辽东!回到白山!唤醒林子里那些还没被魏狗抓出来的部族!再联合顺义川的族人!魏狗在辽东才多少人?李正然?一个酸腐文人!他懂什么打仗!辽阳城...本就是咱们女真儿郎用血换来的!”

    完颜阿骨打没有回应,只是狠狠抽打着坐骑,头顶太阳投下的阳光像是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不甘!

    这念头如同毒火,瞬间焚尽了所有的寒意,凭什么?!凭什么他完颜阿骨打,从白山黑水间搏杀出一条血路,打下辽阳,建立金国,到头来却要像丧家之犬般被魏国圈禁、肢解?凭什么顾怀能端坐龙椅,目光投向万里波涛,而他只能在草原上徒劳挣扎,看着自己的根基被一点点抽空?!

    轰隆!

    一道闪电般的明悟,毫无征兆地劈开了他翻腾的怒火与绝望!

    上京初定!顾怀端坐龙椅,一个眼神便让他跪地领命!那时他以为的宽容,是念旧?是威慑?不!是无视!是彻头彻尾的不在意!

    攻打上京慢了一步?背信弃义?在顾怀眼中,那或许只是棋盘上一颗棋子不合时宜的躁动,无伤大局,甚至懒得费心去惩戒,因为顾怀要的从来不是惩戒他完颜阿骨打这个人,他要的是整个辽东!是整个白山黑水彻底融入大魏的版图!他完颜阿骨打的野心、挣扎、背叛,在顾怀俯瞰万里的目光里,不过是归化辽东漫长进程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一个需要时间消化的疥癣之疾。

    顾怀容忍他在草原上追剿耶律崇,不是信任,而是利用!利用他这把还算锋利的刀,去清除魏国不愿沾手的麻烦,去流干女真最后的血!同时,辽东那边,温水煮蛙的绞索,正借着这时间差,一寸寸勒紧顺义川的脖子!拆族、分地、征质子...每一步,都在不动声色地抽掉女真的脊梁骨!

    “哈哈,好...好一个顾怀!好一个大魏皇帝!”完颜阿骨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笑声在寒风中扭曲变形,充满了被彻底看穿、被彻底蔑视后的狂怒与悲凉,“原来...本王在你眼里,从来都只是一条...连被认真宰杀都嫌费事的...野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却让他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顾怀的“不在意”是致命的,但也给了他唯一的机会--时间差!魏军主力被耶律崇的垂死挣扎和后续的“犁庭扫穴”牢牢拖在草原深处,无暇东顾。李正然坐镇辽阳,兵力分散,既要弹压顺义川,又要防备可能出现的零星反抗。这是他完颜阿骨打赌上性命、冲破封锁,回到白山黑水老巢的唯一窗口!

    日夜兼程,马歇人不歇,渴了灌一口烈酒,饿了啃一块冻硬的肉干,沿途遇到的小部落,要么远远避开,要么以雷霆手段屠灭,不留一个活口走漏风声,完颜阿骨打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受伤头狼,带领着他的狼群,在魏国布下的天罗地网缝隙中,亡命穿行。

    十日后,当他们踏入辽东外围,那片相对熟悉、却已物是人非的山林边缘时,一个风尘仆仆、带着草原烟尘气息的传令兵追了上来。

    “大王!草原...草原战报!”传令兵滚鞍下马,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陈平的黑旗营...在浑善达克沙地以北...追上耶律崇了!瀚王府卫队全灭!瀚王萧斡里剌...战死!但是,但是耶律崇那狗崽子...跑了!”

    “跑了?!”乌尔泰猛地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是!据说只带着三五个心腹,钻进了北海边的苦寒荒原!魏军...魏军追到北海边,风雪太大,实在无法深入,陈平筑了京观,已经...已经撤军了!”传令兵喘着粗气,“还有,西路杨、赵两位魏将,焚烧草场...毒化水源,草原...草原上几个大点的部落,要么臣服,要么...要么被屠了,但残辽没灭干净!耶律崇...还活着!”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天助我也!!”完颜阿骨打猛地勒住战马,仰天发出一声狂啸,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狂喜如同岩浆般冲垮了连日奔波的疲惫和绝望!

    耶律崇没死!残辽的火种还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魏国宣称的“犁庭扫穴”并未竟全功!意味着草原深处,依旧埋着仇恨的种子!意味着顾怀的北疆,远未到高枕无忧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对他完颜阿骨打而言,这是天赐的掩护!魏军主力因恶劣天气和“残辽未靖”而暂时撤军,注意力必然还集中在草原善后和搜捕耶律崇上!谁会想到,他完颜阿骨打会在这时,如同鬼魅般,带着最精锐的力量,悍然回师辽东?!

    “哈哈哈哈!”完颜阿骨打的笑声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癫狂,“顾怀!你机关算尽!终究算漏了这天意!算漏了本王这条命!辽东!辽东!本王回来了!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辽阳城头重新插上金国的狼旗,看到白山黑水间蛰伏的部族在他的号令下揭竿而起,看到顺义川的族人冲破枷锁,看到李正然那个酸腐文人在女真铁蹄下瑟瑟发抖!他甚至看到了...未来!一个依托白山天险、坐视魏国与草原残辽互相消耗、最终由他完颜阿骨打渔翁得利的未来!

    “加速!全速前进!”完颜阿骨打狂吼,马鞭狠狠抽下,“穿过前面那道河谷,就是辽阳平原!白山黑水...在等着我们!”

    三千铁骑爆发出震天的呼吼,疲惫被狂喜驱散,速度陡然提升,如同一股决堤的黑色洪流,轰然涌入前方那道狭窄、两侧山势陡峭的河谷。

    马蹄声在谷中激荡起雷鸣般的回响,震得两侧山崖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完颜阿骨打一马当先,心潮澎湃--快了!就快了!冲出这道河谷,便是海阔凭鱼跃!顾怀的不在意,魏军主力的回撤,耶律崇的幸存...这一切,仿佛都是白山黑水的神灵为他铺就的归家之路!

    河谷即将到尽头,前方已经能看到开阔地的天光。

    就在这冲出生天的前一刻--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山崖上射出,直刺铅灰色的苍穹!尖锐的尾音如同嘲笑,瞬间撕裂了山谷中狂热的马蹄声!

    嗡!

    完颜阿骨打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狂喜的笑容瞬间僵死在脸上!

    紧接着--

    “轰!轰!轰!轰!”

    沉闷如雷的轰鸣声,并非来自天际,而是从河谷两侧陡峭的山崖之上,如同天地之威的咆哮,骤然炸响!

    那不是雷声。

    那是炮声!大魏制式虎炮特有的、沉闷而致命的怒吼!

    几乎在炮声炸响的同一刹那,河谷两侧的山崖之上,如同鬼魅般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影,一面面玄黑色的魏字军旗在寒风中猎猎展开!冰冷的金属反光连成一片,那是无数蓄势待发的火铳枪口!

    “有埋伏--!!!”巴图鲁凄厉的嘶吼声被淹没在更大的轰鸣中。

    轰!轰!轰!

    第一轮炮击的霰弹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扫入狭窄河谷中密集冲锋的女真骑阵!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连人带马瞬间被狂暴的金属风暴撕碎!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碎片如同暴雨般泼洒!战马凄厉的悲鸣、骑士绝望的惨嚎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呼吼,浓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噗噗噗噗--!”

    紧随炮击之后,是如同爆豆般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火铳齐射声!两侧山崖上,早已排好三段击阵型的魏军铳手,冷静地扣动了扳机!铅弹组成的致命弹幕,如同两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钢铁墙壁,从左右两侧狠狠挤压向河谷中混乱的骑兵!

    铅弹轻易洞穿了皮甲,撕裂了血肉!女真骑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栽倒!人仰马翻,自相践踏!狭窄的河谷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完颜阿骨打身边的亲卫如同被重锤击中,一个个惨叫着跌落马下!

    “大王!小心!”乌尔泰目眦欲裂,猛地扑过来,将完颜阿骨打从马背上撞了下去!几乎同时,数枚铅弹狠狠打在他刚才的位置,将他身下的战马打得血肉模糊!

    完颜阿骨打重重摔在冰冷泥泞、浸满鲜血的地上,头盔滚落,额角被碎石划开,鲜血糊住了左眼,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血雾和硝烟,看到了河谷尽头那面缓缓升起的大纛。

    玄黑底色,金色丝线绣着一个巨大的、龙飞凤舞的“李”字!

    大纛之下,一人端坐马上,未着沉重铠甲,只是一袭轻甲,外罩御寒的玄色大氅,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在风中微拂,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正冷冷地俯瞰着下方炼狱般的河谷。

    李正然!

    那个他口中“酸腐文人”的李正然!此刻却如同掌控生死的判官,端坐于地府的入口!

    “李--正--然--!!!”完颜阿骨打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血红的独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恨意!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什么耶律崇逃脱!什么魏军回撤!全都是饵!是顾怀和李正然精心为他准备的、请君入瓮的死局!顾怀不是不在意他,而是早已算定了他所有的挣扎,只等他自投罗网!

    “冲出去!!”完颜阿骨打拔出腰间那把赵裕所赠的、镶嵌宝石的黄金匕首,疯狂地嘶吼,“向前!只有向前!冲出去!!”他挣扎着爬起,抓住一匹无主惊马的缰绳,不顾一切地翻身上马。

    “护驾!护大王冲出去!”巴图鲁须发戟张,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如同疯虎般带着残存的死士,迎着两侧山崖倾泻而下的弹雨和不时落下的霰弹,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在前方开路!不断有人倒下,被践踏成泥,但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驱使着残存的数百骑,如同受伤的狼群,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向着河谷出口亡命冲锋!

    出口就在眼前!开阔地的天光已经清晰可见!

    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生路,而是另一道钢铁防线!

    河谷出口外,魏军早已严阵以待,拒马鹿砦层层叠叠!拒马之后,是密密麻麻、长矛如林的魏军重步兵方阵!寒光闪闪的矛尖如同钢铁丛林!方阵两翼,是肃立如山的魏军骑兵,冰冷的马槊斜指前方!更后方,一门门黑洞洞的虎蹲炮炮口,再次对准了这唯一的生门!

    “放--!”李正然冰冷的声音响起。

    轰!轰!轰!

    砰!砰!砰!

    炮火与铳弹再次交织成死亡的罗网,狠狠罩向冲出河谷口的女真残兵!冲在最前面的巴图鲁,连人带马被数枚霰弹击中,魁梧的身躯瞬间炸开,血肉模糊!乌尔泰怒吼着挥舞弯刀,却被数支长矛同时洞穿,高高挑起!

    完颜阿骨打身下的战马再次被铅弹击中前腿,悲鸣着跪倒!他被狠狠甩飞出去,滚落在冰冷刺骨的泥泞中,那把黄金匕首脱手飞出,掉在不远处。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看着身边最后几十名亲卫在魏军钢铁丛林中徒劳地冲杀、倒下,看着李正然那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闹剧的眼神,看着那面刺眼的“李”字大纛。

    顾怀...你赢了,又赢了,赢得如此彻底,如此...不屑一顾。

    这场截杀到底是顾怀的命令,还是李正然的自作主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完颜阿骨打继续在草原上配合魏军围剿残辽,那么辽东的平静还能持续下去,而一旦他决定悍然回转东南--那么这道河谷就会成为金国覆灭的最好理由。

    算准了,算绝了。

    “啊--!!!”完颜阿骨打发出一声泣血般的狂嚎,猛地扑向掉落的黄金匕首!他抓起它,不是刺向敌人,而是狠狠扎向自己的心口!与其被俘受辱,不如自我了断!

    “铛!”

    一道乌光闪电般袭来,精准地击飞了他手中的匕首!是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

    数名如狼似虎的魏军重甲步兵猛扑上来,沉重的盾牌狠狠砸在他的后背,将他死死按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粗糙的绳索瞬间勒紧了他的脖颈和手腕,几乎要将他勒断气!

    “捆结实了!留活口!押送京师,献俘阙下!”一个冷酷的军官声音响起。

    完颜阿骨打被粗暴地拖拽起来,像拖一条死狗,他奋力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河谷内外的尸山血海,看了一眼那面高高飘扬的“李”字大纛,独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一片死灰。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并非炮声,而是山崖上晚春尚未化尽的、堆积的雪层被激烈的战斗震动,发生了小规模的雪崩!白色的洪流裹挟着石块和断木,轰然冲下,瞬间填埋了河谷中大片区域,也暂时阻断了魏军的追击和清理。

    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几个被炸懵、被同伴尸体压在边缘、侥幸未被雪流完全掩埋的女真伤兵,在雪沫和硝烟弥漫的掩护下,如同濒死的蜥蜴,用尽最后力气,拖着残躯,爬向了河谷一侧被积雪覆盖的、通往更深山林的陡峭缝隙...

    寒风卷过尸横遍野的河谷,卷过李正然平静无波的脸,卷向东南方那片沉默的白山黑水。

    ......

    半个月后。

    白山脚下,混同江(松花江)源头,晚春的寒意依旧刺骨,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山体如同亘古的巨人,俯瞰着这片孕育了女真人的土地,江面上漂浮着未化的浮冰,撞击着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

    完颜阿骨打伏在最后那匹瘦马的背上,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冻成细碎的冰晶,黏在虬结的胡茬上。

    身后,很远,又似乎很近,几点飘摇的火光固执地钉在墨黑的夜幕里,像索命的鬼眼,魏军的哨骑,如同最老练的猎犬,循着他仓惶逃窜时留下的血腥气,死死咬住不放,身边最后两个亲卫,一个时辰前栽进了冻河冰窟窿,连声惨叫都闷在刺骨的水下;另一个替他挡了支冷箭,箭镞透胸而过,血喷出来时还是滚烫的,眨眼就在雪地上冻成了暗红的冰壳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那场河谷伏击,是绝境,李正然的铁桶合围,本无生路。是那场意外的雪崩,是那几个悍不畏死、用生命为他短暂吸引火力的伤兵,才让他抓住一线缝隙,如同丧家之犬,带着身边仅存的几个亲卫,抛弃了所有能抛弃的,钻入白山外围最险峻、最寒冷的密林,靠着猎杀野兽、生饮雪水,在魏军后续的拉网搜捕中,像真正的野人一样,挣扎着活了下来,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终于...回到了白山脚下。

    可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甚至于,还活着的人,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嗬...嗬...”喉咙里拉风箱般响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叶生疼,寒气刀子似的往里钻,身上的熊皮大氅早已破烂不堪,露出里面同样布满血污和破洞的皮甲,脸上布满冻疮和污垢,左眼被血痂糊住,只剩一只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前方巍峨的白山,左肩胛骨下那处箭创,在颠簸中又撕裂开来,黏腻温热的液体正缓慢地洇透里层破烂的皮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麻痹和更深沉的寒意,眼前景物开始发飘,重叠,墨黑的山影在风雪里扭曲晃动。

    不能停--他死死抠着马鬃,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停下就是死路,白山...白山就在前面!只要钻进那片老林子,只要找到散居的部众...他还有机会!辽东这盘棋,还没到满盘皆输!

    胯下那匹从野河畔带出来的老马,终于发出一声濒死的悲鸣,前蹄一软,重重跪倒在雪泥里,把完颜阿骨打整个儿掀飞出去,他滚了几滚,后背狠狠撞在一块冻得梆硬的岩石上,眼前金星乱迸,喉咙一甜,腥咸的血沫子涌了上来,他挣扎着想撑起身,手臂却抖得厉害,那马倒在地上,口鼻喷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肚皮剧烈起伏几下,再也不动了。

    “废物!”他低吼一声,带着血沫子喷在雪地上,他撑起半边身子,靴底蹬住死马冰凉的肚腹,借力猛地拔出深陷泥雪的腿,不能留在这里!火光!他猛地回头,远处雪坡上,那几点鬼火般的追索光亮似乎更清晰了些,正顺着坡脊向下移动!

    完颜阿骨打啐掉嘴里的血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股狠戾之气猛地顶上来,压过了眩晕和剧痛,他扯下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泥泞浸透的熊皮大氅,胡乱塞进旁边一个被雪半掩的树洞,只留一身单薄的、同样破烂的皮袄。冰冷的空气瞬间像无数细针扎透皮肉,刺入骨髓,他不再看那死马,也不再看身后逼近的火光,弓着腰,像一头受伤后急于钻回洞穴的孤狼,凭着最后一点对白山地形近乎本能的记忆,手脚并用地扑进左侧一道被风卷起的雪雾更浓的狭窄沟壑。

    沟壑里积雪更深,没过大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全力,冰冷的雪粒灌进靴筒,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风在狭窄的石壁间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的雪粉扑打着脸,视野一片混沌的白,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最后一丝气力也要被这无边的雪渊吸干时,前方墨黑的背景里,突兀地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黄。

    一点灯火--微弱,摇曳,却像溺水者抓住的唯一稻草。

    那点光是从一个低矮的木屋缝隙里透出来的,屋子依着一块巨大的山岩搭成,大半边都隐在岩石的阴影里,顶上压着厚厚的、被积雪覆盖的茅草和桦树皮,歪歪斜斜,仿佛一阵大点的风就能吹散架,屋后没有院落,只有一圈歪扭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防御的细木栅栏,被积雪压得东倒西歪。完颜阿骨打几乎是爬着扑到那扇同样低矮的木门前,抬起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砰!砰!砰!”

    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风雪夜里格外刺耳,砸门声落下,木屋里死寂一片,连那点微弱的灯火都似乎猛地摇曳了一下,骤然黯淡下去,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惊扰,随时会熄灭。

    “开门!!”完颜阿骨打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孤乃金国国主完颜阿骨打!给孤开门!”

    金国国主?这荒僻得如同被长生天遗忘的角落,白山深处最穷苦的女真山民窝棚里?里面的人显然被这个名号砸懵了,死寂持续了几个心跳,只有风雪在门外呜咽得更急,终于,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挪开,紧接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涩响,木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一股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兽皮腥臊、柴火烟气和食物霉烂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一个男人堵在门缝里。完颜阿骨打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脸,而是他手中紧握的那柄长柄骨刀,刀尖微微上挑,对着门外,动作带着一种长期防备形成的本能僵硬,男人身形佝偻,披着一件磨损得几乎看不出毛色的旧皮袄子,头发乱蓬蓬地纠结着,沾满草屑,他的脸藏在门后浓重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面闪烁着些奇异的光。

    借着门缝透出的那点昏暗光线,完颜阿骨打的目光猛地钉在了男人的腿上--他的左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曲着,似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微微歪斜地倚在门框上,一条简陋的木棍充当拐杖,斜靠在门边的墙上。

    跛子。

    “滚开!”完颜阿骨打根本没心思细看,更不会在意一个山野跛子的戒备,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低吼一声,用肩膀粗暴地撞开那扇碍事的破门,也撞开了门口那个单薄的身影,男人被撞得一个趔趄,闷哼一声,踉跄着退后几步才勉强用那条好腿和拐杖稳住身体,手中的骨刀下意识地横在身前。

    完颜阿骨打跌撞着冲进屋内,沉重的身体带倒了一张歪斜的木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顾不上这些,反手用尽力气将木门重重合拢,又拖过旁边一个沉甸甸、散发着霉味的旧木墩死死顶住门栓,做完这一切,他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肩胛下的伤口钻心地疼,冰冷的汗水混着融化的雪水,顺着他粗粝的额头和鬓角往下淌。

    屋内比外面暖和不了太多,土炕是冷的,只在屋子中央的地上挖了个浅浅的土坑,燃着一小堆可怜巴巴的篝火,几块黑乎乎的、看不出材质的肉块串在树枝上,勉强架在火堆边缘熏烤着,散发出焦糊和油脂的混合气味,却几乎没什么热量,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土墙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黢黑,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兽皮、干草和几个歪扭的陶罐。

    就在那堆篝火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那是个孩子,顶多七八岁,裹在一件明显过大的、同样破旧的皮袄里,小脸脏兮兮的,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大而黑亮,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这个突然闯入、浑身散发着血腥和戾气的陌生人,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小小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

    “热汤!”完颜阿骨打的目光扫过那堆毫无暖意的火,扫过孩子怀里抱着的破碗,最后落在那个靠着土墙、依旧紧握着骨刀的跛脚男人身上,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给孤煮一碗热汤!快!”

    男人深陷的眼窝在火光下跳动了一下,握着骨刀的手指关节捏得更紧,青筋在冻得发红的手背上凸起,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惊疑,慢慢沉淀成一种死水般的沉默,如同冬日里冻透的深潭。

    “聋了吗?!”完颜阿骨打胸中的戾气被这无声的抗拒瞬间点燃,他猛地挺直身体,牵动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跳,他死死盯着那男人,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孤要热汤!用你那两条腿,立刻去煮!否则...”他剩下威胁的话没出口,但那赤裸裸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他微微侧身,手按向了腰间--那里空荡荡,那把赵裕送他的佩刀早已遗失在逃亡路上,只剩一个冰凉的刀鞘,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足够传递出致命的信号。

    男人佝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剧烈地搅动了一下,最终又被更深沉的冰层覆盖,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挪动了脚步,那条跛腿拖在地上,发出“嚓...嚓...”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他放下了一直横在身前的骨刀,但并未离手,只是将它杵在地上,权当另一根拐杖,支撑着身体,一步一顿地挪到屋角。

    那里有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台,上面架着一口边沿崩了几个缺口的破铁锅,男人沉默地拿起一个同样破旧的木瓢,从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瓮里舀出浑浊的、带着冰碴的水,哗啦一声倒进锅里,水花溅起,落在冰冷的灶台上,瞬间结成细小的冰珠,他弯腰,从灶旁一小堆湿漉漉的柴禾里抽出几根,塞进灶膛。柴禾显然受了潮,只冒出呛人的浓烟,火苗微弱得可怜,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男人佝偻着背,对着那口冰冷、毫无热气的破锅,一下一下,机械地用一块粗糙的燧石敲打着火镰,火星溅落在引火的干苔藓上,闪烁几下,又迅速熄灭,他沉默地重复着,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徒劳的仪式,火光映照着他半边侧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嵌满了风霜、贫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那双深陷的眼睛,只映着锅里浑浊的水和那点微弱的、挣扎的火星,再无其他。

    时间在浓烟、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完颜阿骨打背靠着冰冷的木门,伤口一阵阵抽痛,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胃袋,他看着那男人笨拙而缓慢的动作,看着那口毫无热气升腾的破锅,胸中的焦躁和暴戾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几次想咆哮催促,但每一次牵动伤口带来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低沉的、野兽般的喘息压在喉咙深处,他的目光扫过屋子,每一处都透着赤贫和绝望:熏黑的土墙,冰冷的土炕,角落里堆着的破烂兽皮,还有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抱着破碗、只露出一双惊恐大眼睛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却漫长得像一个季节,灶膛里的湿柴终于被男人固执的敲打引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艰难地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面上,开始极其缓慢地冒出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白气,男人又从屋角一个盖着破木板的矮缸里摸索了一会儿,抓出一小把灰扑扑、干瘪得看不出原貌的东西--像是晒干的野菜根,又或是某种磨碎的草籽,他沉默地将它们撒进锅里。

    完颜阿骨打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把撒入锅中的“食物”,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饥饿感瞬间压倒了所有,他不再看那男人,视线落在蜷缩的孩子身上,落在他紧紧抱着的那个豁口粗陶碗上。孩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惊恐地把碗抱得更紧,小小的身体拼命往阴影里缩,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孤乃女真之主!”完颜阿骨打突然开口,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强行撑起的、近乎虚幻的傲然,他像是在对那孩子说,又像是在对那个沉默煮汤的跛脚男人说,更像是在对自己濒临熄灭的野心呐喊,“待孤重掌辽东,聚拢白山黑水间的儿郎!女真何须再食此等猪狗不咽的糙粟?!”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狂热而偏执的光芒,仿佛透过眼前这破败的木屋、这跛脚的男人、这惊恐的孩子,看到了旌旗蔽日、铁骑如云,“孤要让你们...让所有女真子民...住进辽阳城那样的砖瓦大屋!穿上绫罗绸缎!顿顿有肉!牛羊漫山!孤是王!是带着你们...走出这苦寒之地的王!”

    他的声音在狭小破败的木屋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亢奋,灶台边,跛脚男人佝偻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握着火钳拨弄柴火的手指停顿了一瞬,指节捏得发白,阴影里,孩子抱着破碗的手微微颤抖,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恐惧似乎更深了,还掺杂了一丝懵懂的不解,锅里的水,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咕嘟”声,水面上漂浮着那些灰褐色的碎屑,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草腥和焦糊混合的气味,实在谈不上半点香气。

    汤,勉强算是热了。

    男人沉默地拿起一个边缘同样粗糙的木勺,伸进锅里搅动了几下,他放下火钳,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个蜷缩的孩子身边,孩子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门口那个可怕的陌生人,男人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孩子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抱在怀里的豁口粗陶碗。

    男人接过那只破碗,没有看孩子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也没有看门口那个自称“王”的闯入者,他再次挪到灶边,用木勺舀起锅里那浑浊、漂浮着不明碎屑的“热汤”,小心地倒进那只豁口粗陶碗里,勉强装了半碗,碗壁很快被烫得温热。

    他端着这半碗滚烫浑浊的汤,一步一顿,拖着那条跛腿,走向背靠木门、喘息渐重的完颜阿骨打,汤碗递到面前,浑浊的热气扑在完颜阿骨打冰冷麻木的脸上,他几乎是抢一般地伸出手,一把夺过那滚烫的粗陶碗,粗糙的碗壁烫得他手指一缩,但他毫不在意,饥饿和寒冷已经吞噬了所有理智,他低下头,对着碗口,贪婪地、大口地吞咽起来。

    那汤水滚烫,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草根苦涩的怪味,滑过喉咙,灼烧着食道,但他浑然不觉,只觉得一股微弱的热流顺着食道滑下,稍稍驱散了胃里那冰冷的绞痛,他喝得又快又急,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几滴浑浊的汤汁顺着他嘴角的胡茬滴落在肮脏的皮袄前襟上。

    半碗滚烫浑浊的汤水,带着刺鼻的土腥和草根苦涩,被完颜阿骨打贪婪地灌入喉咙,那一点微弱的热意刚刚熨帖了冰冷的肠胃,让他从逃亡的狼狈和冰冷中缓了过来,他将碗丢掉,抹了一把嘴,正准备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休憩,亦或是再对着这对父子说些关于那个远大未来的话,一股难以言喻的绞痛却猛地从胸腹深处炸开!如同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切割!

    “呃--嗬!”他身体猛地一弓,剧痛瞬间抽空了所有气力,手中那只豁口的粗陶碗“啪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残余的一点浑浊汤汁溅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迅速凝结成冰,他双手死死捂住绞痛的腹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抽气声,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破烂的皮袄内衬,冰凉的贴在背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他挣扎着想抬起头,想看清那个跛脚的男人,视线模糊摇晃,只看到男人佝偻的身影依旧沉默地立在几步之外,手里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握住了那柄磨得发亮的骨刀,骨刀细长,刀尖微微下垂,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泛着一种类似野兽獠牙般的惨白光泽。

    “你...”完颜阿骨打想喝问,想咆哮,但剧痛堵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嘶鸣,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男人深陷的眼窝,那里面不再是麻木的疲惫,也不再是受惊的鹿般的惶恐,那是一种沉淀了太久、如同冰层下汹涌暗流的东西,此刻终于翻涌上来,冰冷,死寂,带着刻骨的恨意。

    跛脚男人拖着那条废腿,往前挪了一小步,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割开屋内沉重的死寂和完颜阿骨打痛苦的喘息,比屋外呼啸的风雪更冷:

    “你建金国那年,”男人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自己那条弯曲变形的左腿,“税吏...砍了我的脚。”

    完颜阿骨打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剧痛似乎都停滞了一瞬--金国初立,百废待兴,更兼野心勃勃,对辽东各族横征暴敛,手段酷烈...那些旧事如同破碎的冰片,瞬间扎进混乱的意识。

    男人没有停下,他握着骨刀的手稳得出奇,刀尖微微抬起,指向完颜阿骨打,又仿佛指向一个虚无的、更深的噩梦:“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前,”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目光掠过冰冷的土炕,那里空荡荡,只有一床薄薄的、打满补丁的破皮褥子,“你派来的官,征走了粮窖里...最后半袋粟米...说是王师...要追剿辽狗...”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涌上来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咽回去,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她!就饿死在这炕上!!”

    最后几个字,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狠狠砸在完颜阿骨打因剧痛而混乱的神经上。

    “呼啦--!”

    几乎是随着男人最后那声凄厉控诉的尾音,那扇被旧木墩顶住的、单薄破旧的木门,猛地被外面一股狂暴的力量撞开了!木墩被撞飞,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大片的雪沫,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灌满了狭小的木屋,将屋中央那堆本就微弱的篝火扑得奄奄一息,只剩下几缕青烟挣扎着升起。

    风雪中,人影憧憧。

    七八个身影堵在洞开的门口,如同从白山风雪里爬出来的、饥饿的鬼魂,他们有男有女,无一例外地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身上裹着破烂不堪、难以蔽体的兽皮或麻布片,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的眼睛,在骤然灌入的雪光和屋内残存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兽性的、混合着绝望、麻木和一种被逼到绝境才有的、令人心悸的凶光,他们手里都拿着东西--豁了口的柴刀、磨尖的粗木棒、沉重的石块,甚至还有锈迹斑斑、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断矛头。

    风雪灌进来,吹得屋角那堆破烂的干草和兽皮簌簌作响,蜷缩在阴影里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彻骨的寒意吓得浑身一抖,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呜咽,死死闭上了眼睛,把脸埋进破烂的皮袄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跛脚男人握着骨刀的手依旧稳定,刀尖稳稳地指向因剧痛和惊骇而蜷缩在地、无法动弹的完颜阿骨打,他佝偻的身体在狂灌而入的风雪中显得更加单薄,但脊背却诡异地挺直了一些,他没有回头去看门口那些面黄肌瘦的同族,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如同待宰牲畜的“王”,声音冰冷地穿透风雪的呜咽:

    “他是王,”男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的话语带着血沫般的腥气,“女真人的王。”

    门口那几张饥饿、麻木的脸,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完颜阿骨打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敬畏,没有狂热,只有赤裸裸的、如同看着一块可以果腹的肉。

    “他吃了我们的粮,”男人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冻土上,“喝了我们的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只摔碎的粗陶碗,浑浊的汤汁早已冻成了冰,“现在,该他还了。”

    话音落下,短暂的死寂,只有风雪的嘶吼灌满破屋。

    然后,一个离门口最近、脸上冻疮溃烂流脓的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如同野兽低咆般的咕噜声,他猛地动了!像一头饿疯了的狼,拖着冻僵的双腿,踉跄却无比迅猛地扑向蜷缩在地的完颜阿骨打!手中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光!

    “呃啊--!”完颜阿骨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剧毒带来的绞痛让他根本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锈迹斑斑的刀锋狠狠劈落!不是砍向要害,而是重重剁在他因剧痛蜷缩而暴露在外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响起!

    剧烈的、全新的、如同被烙铁烫进骨髓的剧痛瞬间压倒了腹中的绞痛!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的活虾,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冰冷的地面,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疯狂扭曲、痉挛!鲜血从被砍开的皮肉和断裂的骨茬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肮脏的泥土和融化的雪水。

    这血腥的一幕,如同点燃干草的星火。

    “肉!”

    “是肉!”

    门口那几个面黄肌瘦的“鬼魂”,眼睛里的凶光被这喷涌的鲜血彻底点燃!饥饿和积压了太久的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原始的、吞噬一切的疯狂!他们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争先恐后地涌进这狭小破败的木屋!

    跛脚男人被疯狂的人流撞得一个趔趄,拄着骨刀才勉强站稳,他不再看地上那个在血泊中徒劳挣扎、发出非人惨嚎的躯体,而是拖着那条跛腿,一步一顿,沉默而坚定地走向屋角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伸出粗糙冰冷的大手,一把捂住了孩子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得滚圆的眼睛,孩子的身体在他手下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别看。”男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枯木,只有紧贴着他的孩子能听见。他捂得很用力,隔绝了身后那地狱般的景象和声音。

    身后,是盛宴。

    柴刀、木棒、石块、锈矛头...所有能找到的、能伤人的东西,都成了分割的工具。骨头被砸断的闷响,皮肉被撕裂的嗤啦声,野兽般的争抢嘶吼,还有完颜阿骨打那由高亢尖锐迅速转为微弱、最终彻底淹没在撕咬咀嚼声中的、断续不成调的惨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乐章,浓重的血腥味、内脏破裂的腥臊气,瞬间压过了屋内原本的霉味和草腥,浓烈得令人窒息,篝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灰烬里挣扎。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形在血泊中疯狂地扑抢、撕扯、吞咽。

    跛脚男人背对着这一切,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凝固成一块沉默的岩石,他死死捂着孩子的眼睛,自己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映着脚下冰冷的地面,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孩子在他手下抖得越来越厉害,细小的呜咽被死死压在喉咙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片刻,却漫长得如同永恒。屋内的疯狂撕扯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满足的、野兽舔舐般的吞咽和喘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里,开始弥漫起生肉被体温焐热的、更加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旧的茅屋里,炉膛中那点微弱的火星,终于彻底熄灭了。

    辽东的寒风,依旧在屋外呜咽,卷起地上的残雪,覆盖了所有来时的足迹和未来的希望,白山黑水沉默着,如同亘古的墓碑。

    他终究没能卷土重来。

    他永远留在了辽东。

    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

    定远二年秋,王师克上京,辽祚倾颓。伪金主完颜旻引残军迟至沐水,睹城头玄旂,惶然若丧。陛下降恩,许其入觐。初,旻尚存妄念,殿前奏对,犹请率部深入漠北,誓擒辽孽崇以自赎。然陛下圣心烛照,虽洞悉其反复之性,仍许所请。翌日朝会,宣旨定北府:金国所部,悉归王师整编;完颜部众,徙辽阳外“顺义川”,无令不得擅迁;其部酋贵胄,择才擢用,余者子弟,皆入定北府“理藩司”进学。辽东矿盐牧野之利,尽收行省官营。旨意森然,如天宪垂临。旻虽面领恩旨,然稽首之际,目眦欲裂,恨意盈胸,金国**,自此荡然。

    旻羁縻王师,奉旨逐辽孽崇于漠北。然其狼子野心,未尝稍戢。观王师新定辽境,百务待举,海疆西陲,宏图方展,遂生驱虎吞狼之毒计。阴纵辽太子崇残部,屡扰北疆新附之地,欲使辽境烽烟再起,魏顾此失彼,己则乘乱东归,闭辽阳以抗王化。当是时也,其部困顿野河之畔,得枢密院严令,促徙部众、征质子。旻闻之,怒如困兽,召心腹谋曰:“魏欲绝我根基,如釜底抽薪。与其坐毙,不若搏命!辽东故地,白山黑水,犹藏忠义。待吾归,振臂一呼,锁钥在手,魏其奈我何?”遂弃后军为疑兵,自率精骑三千,倍道兼程,潜踪匿迹,意欲直捣辽阳。

    然陛下圣谟深远,庙算如神。早敕平东将军李正然,坐镇辽阳,外示怀柔,内布罗网。旻自草原单骑遁归,然伏劲卒于混同江源隘口。旻率残部至,伏发,矢石火器交下如雨,金骑大溃,几尽殁。旻身被数创,血透重铠,幸值山雪崩坼,乱石蔽道,得乘隙脱走,匿入白山莽林。魏军搜山检泽,穷索不得。

    旻狼狈窜伏,饥寒交迫,状若疯魔。旬日后,有土人于混同江源深处,见一形销骨立、衣袍褴褛之独夫,跣足散发,目赤如血,喃喃自语,或呼“王业”,或詈魏帝,踉跄叩一猎户柴扉。土人惊怖,以为山魈,遂匿不敢言。

    后数日,风闻骤起。传彼处有跛翁并数户山野饥民,因去岁大寒,窖粟早罄,困顿待毙。忽有狂悖凶徒夜闯其庐,索食咆哮,自谓“国主”。翁默然与之糜粥半碗。俄而,其人忽仆地,腹中绞痛如绞,辗转哀嚎,声彻寒林。当是时也,饿殍环伺,目眈眈如豺狼见血。或传野老久困,恨其征敛苛酷致家破人亡,复见其伤重垂毙,遂萌怖念。竟夜闻啖嚼之声,凄厉断续,达旦方息。翌日,柴扉虚掩,唯余狼藉血污并碎骨数段,萦绕腥膻,中人欲呕。其躯竟不知所踪,徒遗破履一只于雪泥之中。

    自此,伪金主完颜阿骨打不复见于世。辽东故老私语,皆言其暴戾苛敛,终遭天谴,为野老争啖其躯,骸骨无存。白山黑水间,遂绝此枭獍之迹。金国遂亡。--《伪金主完颜氏事略,卷二》,大魏龙兴四年修于金国故地,翰林待诏柳文渊恭录。

    帝批:谬矣!国主之终,岂能以传闻定论?此卷就此封存,勿再现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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