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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跟着谢晋一块儿过来的,不到四十岁,圆胖身材,大老腮胡子长一圈儿,穿条土里土气的红色文化衫。
“江弦同志,冒昧前来,打扰了。”胖圆身材的他客气点头。
“哎呦,您好您好。”
江弦跟他握了握手,然后递个询问的眼神给谢晋,“这是?”
“我、我自我介绍一下吧。”胖胡子憨厚一笑,“我姓米,名家山,是峨眉厂的导演,以前执导过几部电视剧,《弯弯的石径》《爱之船》.不知道您听过没有。”
“.米家山?”
江弦想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这么一号人。
哎呦,米家山!
这算是这年代的“向左”本“左”了。
向左吐槽别人说起自个儿,是郭碧婷的老公,是向太的儿子.就是不知道他是向左。
米家山和向左同病相怜。
因为他老婆是潘虹。
对,后世那个恶毒婆婆专业户。
不过这会儿的潘虹还年轻,颇有一番姿色,而且演的还都是大女主的角色。
她成名特早,80年才26岁出头就演了谌容的著名《人到中年》,饰演了主角陆文婷的角色。
这就够火的了,这年头人人都读,电影一上映更是不得了,红透了半边天,凭借陆文婷的角色,潘虹一举拿下第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成就金鸡影后。
而且她还是少有的拿了影后还没出国,继续留在国内发展,这些年也依旧发展的特好。
主演了文学家巴金创作的长篇而改编的影片《寒夜》,饰演女主人公曾树生。
主演了李翰祥执导的电影《火龙》,饰演了溥仪特赦出狱后与之再婚的妻子李淑贤,凭此片又拿到第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
总之,在女演员当中是大红大紫的那一款,相当于后世杨幂那个咖位。
有这么一媳妇儿,米家山可不就黯然失色么。
当然了,光一个媳妇也不够跟向左相提并论嘛,关键人米家山这爹妈也不输向华强、向太的,有这家庭关系,那对他印象肯定是就那谁谁谁的儿子更多一些。
“快请坐、快请坐。”来者是客,江弦请谢晋和米家山坐下,很快倒上两杯热茶。
“我76年从山西艺术学院美术系毕业的,后来被分到峨眉厂,一开始先干美工,从美工的最后一级绘景做起,那时候每天就拎着一个颜料桶,摄影说这里浅了,我就刷一下,导演说那里缺一棵树,我就砍一棵,然后趴在地上用手扶树,一直到这个镜头拍完。”
米家山不跟江弦见外,坐下来抽上烟就慢吞吞的讲起自己来意:
“要是按正常情况呢,我熬到当导演起码需要十年,也多亏一场动荡,电影厂人才青黄不接,厂里要拍一部《奴隶的女儿》,副导演和女主角都被开除了,于是给了我个副导的身份,前年我和同事韩三平又一块儿去北影进修了两年,毕业回到厂里正式成了导演,算是平步青云,有了执导电影的机会。”
“不过厂里有规定,职工毕业后的第一部电影必须联合拍摄,我和我们厂的韩三平一块儿导演了一部献给红军长征五十周年的电影,叫《不沉的地平线》,前段时间刚上映,不知道您看过没有。”
“.我最近看电影不多。”
见江弦一脸懵,米家山自己也知道什么情况,自嘲一笑,“我知道您是跟我客气,当时写这剧本,我觉得这故事挺主旋律的:已经成为将军的老红军重返草地,偶遇四个美院学生,在同年轻人回忆往事时,老红军想起了长征中曾经动摇过的自己,总之,用意识流的方式设置三条线,表现形式上很先锋,内容又很现代主义。
我们当时把片子送到苏俄,苏俄那边影协主席看完片子,站起来激动鼓足足半分多钟的掌,还当场邀请我们参加电影节,这一参加,直接拿了苏俄的新时期十年最佳处女作奖的提名”
米家山说起这段经历,满脸怀念,显然那段在苏俄的时光是他感到光荣的经历。
“后来.唉.”
讲着讲着,米家山脸上的激动不见了,转成一脸憋屈,低着头自个儿抽了几大口烟,青烟缭绕在脸上,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灰头土脸。
“我替他说吧。”
谢晋轻咳一声,给江弦小声解释道:
“片子在国内送审的时候出了情况,本来是一位在拍摄前充分肯定过影片内容的电影局领导,突然找到家山,说‘情况变了’,说‘电影要大改’.”
“不光要改,改的还是我们想要着力表现的地方。”
米家山接过谢晋的话头,伸出手指惨兮兮的给江弦比划:
“您猜怎么地?最后一共删改24场戏!”
“24场戏啊!那要剪掉1300多尺的胶片!白白增加出14万成本!”
“就这么地,我们送审四次才获通过”
米家山这么一说,江弦大概猜到这部影片为什么会扑街了。
改到后面,全剧组哪还有一个不懵的,动那么多刀,再好的片子也改的面目全非了,这电影还能有啥看头?
“唉,改太多了。”
谢晋叹一口气,“家山这部电影原本是一部具有探索意义的艺术影片,而且意识流形式的电影,本就应该严谨,这么一改,观众哪还能看得明白.”
“不怕您笑话。”
米家山说,“我这电影最后只卖了8个拷贝,是去年拷贝发行榜的倒数第一名,光是给厂里赔就赔了60多万,一直到今天,厂里都没让我再拍过片子”
看着米家山这会儿垂头丧气的模样,江弦忍不住生出一丝同情。
这对谁而言都是打击。
想想,作为新导演,精心打造制作的电影,在内容上、形式上都实现了非常大的创新,还一举在国外拿了大奖提名,得到国际认可。
第一次执导的电影,就取得这样的成绩,换谁来谁不意气风发?
回到国内,肯定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宏图。
结果迎头就是这么一记重击。
太郁闷了。
怎一个“惨”字了得。
“所以您是过来.”
江弦不解的看一眼低着头的米家山,再看一眼谢晋。
这总不能是来找他诉苦的吧?
诉苦应该去找“知心大姐”,去找“葛尤”、去找“李冬宝”才对。
请他帮忙?
这电影都上映那么久了,他就是想帮,也爱莫能助啊,时间相隔太远了。
“.我歇了一年没拍电影,前段时间,偶然看着您的一部。”
米家山拧了拧烟头,从怀里取出一册《当代》,看封面,正是发行《顽主》的那一期,然后往手指上沾沾唾沫,熟稔的翻开其中一页:
“啊,三位,好呵?今儿都在。”赵尧舜儒者风度地进来,笑呵呵地和大家打招呼。
屋内三个人不说话了,散开各回各桌。赵尧舜走到于观桌旁坐下,打开纸折扇扇着。
“于观,这几天怎么没来呀?”
于观看着他“哎”了一声。没说什么。
“小马,给我来杯水。”赵尧舜回头说道,“你们今天很清闲。”
“下午我们要参加一个追悼会。”
马青把一杯白开水放到赵尧舜面前,走开回到自己桌后往这边看。
“谁死了?”
“一个不会水的孩子。”
“噢,这样的人也要开追悼会吗?看来你们每天的工作委实没有什么意思。”
“的确没意思。”
“这不奇怪。像你们这种年轻人,没受过什么教育,不可能再有什么发展,在社会上备受人歧视,内心很痛苦,但又只好如此,强颜欢笑。”
于观慢慢点着一根烟,抬脸凝视赵尧舜。
赵尧舜诚恳地望着于观:“这不公平,社会应该为你们再创造更好的条件。我要大声疾呼,让全社会都来关心你们。我已经不是青年了,但我身上仍流动着热血,仍爱激动,这些天,我一想到你、马青、杨重这些可爱的青年,我就不能自已,就睡不着觉。”
“你说我们内心痛苦?”
“当然这太明显不过了,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到。”
“要是我们内心并不痛苦呢?”
“这不可能——这不合逻辑,你们应该痛苦,干吗不痛苦?痛苦才有救。”
“那我告诉你,我们不痛苦。”
“真的?”
“真的。”
“那只能让我感到可悲,那只能说明你们麻木不仁到了何等程度。这不是苏生而是沉沦!你们应该哭你们自己。”
“可我们不哭,我们乐着呢。”
“无产者挣脱的只是锁链……”
“听着,我们可以忍受种种不便并安适自得,因为我们知道没有完美无缺的玩意儿,哪儿都一样。我们对别人没有任何要求,就是说我们生活有不如意我们也不想怪别人,实际上也怪不着别人何况我们并没有觉得受了亏待愤世嫉俗无由而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然不足以成事我们宁愿安静地等到地老天荒。你知道要是讨厌一个人怎么能不失礼貌地请他走开吗?”
“最好是不说话,表示你已对他失去兴趣。”
“……”
“那我走了。”
“我想打人,我他妈真想打人。”赵尧舜退出后,马青从桌后跳了出来,捋胳膊挽袖子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说。
“我也想打,想痛打一个什么人。”杨重双手握着拳哆嗦着说,“要不是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打伤人得进公安局付医药费特别是上了岁数的人弄不好要养他一辈子就像无端又多出一个爹我早冲上去了。”
“可我实在想打,我顾不得那么多不想想办法我只好和你们俩对打。”
“好吧,这样吧。”于观猛地站起,提着双拳往外走,“我们就到街上去,找那些穿着体面、白白胖胖的绅士挑挑衅。”
“真舒服,真舒服,老没这么干了。”
马青、杨重摩拳擦掌、一脸兴奋地跳跃着跟在后面。
“这写的冒犯到您了?”江弦看着这一段,试探性的问一句。
“不,您误会了。”
米家山摇摇头,然后指了指那段于观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喊着“我要打人,我真他妈想打人。”那一行。
“我是真觉着您把我的心情给写出来了,您知道么?电影出事儿那会,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真他妈想打人。
我看着您这,就觉得自己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必须有一个嬉笑怒骂的方式,不用这么认认真真的,大概就是,嗯用讽刺的、调侃的,宣泄社会压抑.我说不明白,总之,我内心和您写《顽主》那时候的魂完全一致,完全重迭,我觉着您这就是给我写的,不知道您懂不懂这种感觉。”
“.”
江弦明白了,看一眼他,再看一眼谢晋,“我听懂了,合着您二位今天过来,说这么多,是奔着我这部《顽主》过来的?”
米家山见话已经到这儿了,顺着江弦的话表明来意,“江弦同志,前面说那些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该放下的,我也放下了,我也不得不放下,今天过来和您说这些,我不是来跟您诉苦的,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我懂《顽主》,全中国的导演里头,可能没有人比我更理解《顽主》这部了。”
“额”
江弦听着这“川”里“川”气的话,一时间也不好直接回应,试探性说一句:“《顽主》这,不适合改电影吧”
“嗯。”
谢晋马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米家山求他帮忙介绍认识江弦并说明来意的时候,谢晋就提过一嘴,他以他多年的导演经验,《顽主》这样几乎没什么故事主线和典型人物的,并不太适合改编成电影,即便改了,恐怕也非常难拍。
“江弦同志,请您务必放心。”
米家山啪一下站起来,一脸坚定,看模样恨不得拍一把桌子。
“只要您愿意把《顽主》交给我,我给您立军令状都行,要是这部《顽主》我拍不好,以后我再也不拍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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