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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公考吏员们开始反驳,原本声势浩大、群情激愤的场面,瞬间就冷却了几分。
甚至,有些原本愤愤不平,跟着李常宁鼓噪的人,已经悄然闭上了嘴巴。
剩下的其他人的分贝也开始下降了。
能考到汴京的人,哪怕是书呆子,也笨不到那里去。
他们都知道,若是单独一个人闹事,即使他们是读书人,官府只会重拳出击。
只有抱团,才能保护自己。
可是抱团的话,就有对抗官府,对抗君父的嫌疑。
仁义忠孝,乃是士人的根本!
根本动摇,连人都算不上!
一旦罪名坐实,所有人都将成为无父无君的罪人。
别说科举当官了,恐怕连活着都是奢望。
所以,历次科举闹事,士人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打起‘奸臣作祟’、‘科举不公’的旗号。
他们必须抢占道德制高点。
并以此告诉朝廷,特别是宫中的赵官家——我们绝无对抗朝廷,对抗君父的想法。
我们只是不忿,奸臣当道,只是恨科举不公。
说白了,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发泄。
顺便,争取让朝堂多少给点补偿。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故此,当士人群里出现了反对声的时候。
对所有人都是一种震慑!
都还没有开始闹呢,自己人内部就开始出现分化,开始有了异议和反对声。
这就意味着‘奸臣作祟’、‘科举不公’这两张王牌,开始动摇。
李常宁当即就红了眼,恶狠狠的看向那些在士人群中,正在高声的背诵着欧阳修和苏轼文章的家伙。
他很快就找到这些叛徒!
“尔母婢!尔等背叛了士大夫!”李常宁恶狠狠的在心中骂着。
在下一瞬,李常宁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些士人身上穿的衣服,太好辨认了。
青衣圆领,窄袖襕衫,头戴软脚幞头,脚穿乌皮靴。
艹!
开封府公考吏员!
如今天下,也只有开封府的公考吏员,会穿这样的公服。
因为公考吏员们身上穿的这套公服,在唐代和国初,是选人们穿的——九品以上服青、七品以上服绿、五品以上服绯,三品以上服紫。
但是呢,随着时间的推移,仁庙以后,九品以上的文臣就不肯穿他们原本的公服了。
因为,印染技术的进步和发展,使得青衣变得廉价。
好多商贾甚至是小地主,都穿上了青衣。
朝廷命官和市井商贾,穿一样颜色的衣服,这怎么能行?
于是,大家纷纷开始穿绿袍公服——本来,七品以下穿绿袍,是需要特旨御赐的。
但,法不责众。
当所有低级文官,都开始穿绿袍。
就算是赵官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最迟在英庙时代,朝廷的公服就只有三种颜色了——绿、绯、紫。
青衣,成为了百姓的服色。
直到,当今天子开始在开封府公考以募吏员。
便诏命将过去,属于九品以上文官的青袍公服,作为公考吏员的公服。
按天子的话说就是——公考吏员,皆士人也,岂可用皂衣(胥吏的服色)辱之?且以青袍为公服!
当时,李常宁听说后,还称赞了天子的宽厚神武!
是啊!
吾辈士大夫,就是高人一等!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些深受皇恩,本该与他一道讨奸臣、抗诉科举不公的家伙。
却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背叛了士大夫!
“小人!小人!小人!”
“难怪圣人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尔等长期与胥吏为伍,受铜臭所污,已非吾属矣!”
暴怒下的李常宁,直接发动了士大夫的必杀技——开除对方的士大夫籍贯!
熙宁变法以来,这种招数,已经被人用烂了。
新旧两党,斗起来后,通常都会互开对方的士大夫籍。
比如王安石,就起码被人开除了几百次。
被李常宁攻击后的公考吏员们,立刻开始跳脚。
有认识李常宁的人,立刻就在人群里叫道:“李安邦,吾辈是否士大夫,还轮不到汝来评论!”
“石安国!”李常宁立刻就认出那人来了——正是去年被派到他家乡延津的权商税大使石公佐。
此人虽然到延津才几个月,但却在延津地方有着不小的名声——因为他居然不受贿!甚至愿意办事!
延津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商税大使。
所以,此人回京赶考的时候,好多小商贾居然在家里烧香拜佛,祈求其不要考中。
可惜……
神佛们似乎没有领这份香火。
他还是中了!
方才,李常宁就看到了他的名字——第五十八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个哥哥,也中了。
正是榜上第三名的石公佐,一个在文坛默默无闻,几乎没什么诗文流传的公考吏员。
等等……
李常宁深吸一口气。
公考吏员?!
他抓到了痛点!
于是,立刻看向榜文。
那七百零三名今科过省举人的名单上,一个个中举的举人名字后面,有着小写的字体,公示着他们的本贯、出身、表字。
第一名……
谢潜,福建路建昌军,字涉安,开封府公考吏员。
第三名石公弼,两浙路越州人,字国佐,开封府公考吏员。
第五名杨谢,江南西路,公考吏员……
第九名陈思道,荆湖北路……公考吏员……
入目所及,无数名字背后,写着公考吏员出身的今科过省举人的本贯、出身文字,都有着公考吏员这四个字。
粗粗看来,起码数十人!
前十更是有着足足四人,是公考吏员!
李常宁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他知道的,自己抓到了今年科举的把柄!
“诸公!诸公!”
“且看榜文!”李常宁大叫着:“今科省试前十,竟有四人系出开封府公考吏员!”
“今科所取士人,开封府公考吏员出身者,至少数十人!”
“此乃祖宗以来最大的科场弊案!”
伴随着李常宁歇斯底里的吼叫,无数人瞬间冲向榜文。
每一个人的胸膛,都开始因亢奋而激烈的起伏。
今年科举,是否有舞弊?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居然录取了这么多开封府公考吏员出身的士子!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了!
从知贡举的章衡,权知贡举的范百禄、王子韶。
再到权知开封府钱勰、开封府推官罗括、开封府判官叶祖洽……
还有那个……
街道司的贾种民……
都得死!都得死!
因为,他们不可能解释得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公考吏员出身的过省举人!
即使能解释清楚,朝廷、天子、两宫会信吗?
只要不信,只要有了怀疑。
他们就统统有罪!
而扳倒了这么多的贼臣、奸臣的大家,又是什么?
士人楷模,天子心腹!
若能抓住机会,在这次风潮中为宰执、天子、两宫记住。
岂能不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哈哈哈哈!
无数人心中狂喜,但脸上却是泪流满面。
他们看向贾种民,就如同看向一块行走的军功章!
功名利禄,尽在此贼身上!
反应最快的李常宁,已经哭着面朝宣德门方向跪下来,顿首拜道:“呜呜呜……”
“官家!”
“朝中有奸臣贼子啊!”
“彼辈结为朋党,将国家名器私相授受……”
“若使彼等奸计得逞,国家恐将永无宁日!”
“白身世受国恩,历蒙恩典……”
“今既发觉奸贼诡计……岂能坐视不理?”
说着,他就猛地起身,看向了禁军组成的人群。
“诸公!”他大喊着:“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今逢国难,吾辈安能坐视不理?!”
人墙后的贾种民,看向李常宁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
“利令智昏!”贾种民轻声评价着。
在他身前,沸腾的士人,已如烈火上的蒸锅,再难压抑。
贾种民,浑然不惧,只是轻轻举起手,吩咐左右:“本官奉旨放榜,皇命在身,敢冲撞者,尽皆拿下!”
“诺!”
左右的禁军将官,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虽然,他们的佩刀,都是礼仪用的刀,实际上并不具备杀伤力。
但,还是很唬人的。
尤其是,他们所指挥的禁军,全部着甲。
虽然,穿的只是皮甲,只是在外面涂了些颜料,看上去威风凛凛。
但着甲的兵,再怎么样,也能吊打手无寸铁的士人。
见着禁军们的模样,再看着被抽出来,在阳光下,散发着寒光的佩刀。
李常宁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然后,李常宁哈哈大笑:“诸公!”
“此贼心虚了!”
其他人看向身前的禁军人墙,缩了缩脖子,然后就七嘴八舌的嚷嚷了起来。
“走!”
“吾等去大理寺,去御史台,去登闻鼓院!”
“鸣冤!上诉!”
“同去!同去!”
……
外围,在州桥上,在州桥下的围观百姓。
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一个个都是笑意盈盈,开怀不已。
“走走走!”
“快跟上!快跟上!”
“乃公就知道,今日定有好戏看!果然不虚此行啊!”
对吃瓜群众来说,只要有瓜吃,那就很开心。
平日里,这些货就连街坊的小媳妇互相扯头发、撕衣服都能看的津津有味,何况是现在这样的大乐子?
吃瓜群众们,对此只有一个表示:搞大点,搞大点!搞快点!搞快点!
最好让爷爷我一次看个爽!
……
赵煦端坐在宣德门上,远远的眺望着那御道尽头,州桥之前的热闹场面。
虽然,他离得很远,别说听了,连看也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身影。
但赵煦知道,榜下肯定很热闹。
既然有热闹看,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不吝与他人分享的。
所以,两个穿着绯袍的官员,在童贯的引领下,出现在了这宣德门城楼上。
“判太学臣佃……”
“陆先生免礼!”赵煦微笑着,看向陆佃这个赵煦在太学的影分身。
这几年来,陆佃在太学,可谓是劳苦功高。
正是得益于陆佃的配合,赵煦才能在太学内部,一点点的扩张包括格物学在内的多门新学科的疆土。
同时,也正是靠着陆佃,赵煦才能把太学生实习制度落实。
只能说,不愧是子孙里能出陆游的人物。
真忠臣!
于是,每次陆佃面圣,赵煦都是很给面子。
连卿都不称了,直接喊先生。
“扬王、荆王府赞善兼国子监祭酒臣穆……“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看向陆佃身边的那个老臣,这是赵煦第一次亲自召见他。
但,赵煦对他却是闻名已久了。
便也微笑着道:“郑老先生快快免礼!”
来人正是去年因为请求致仕,被都堂拒绝后,被刘攽拿来当成段子材料的郑穆。
只是,刘攽不会知道,赵煦之所以没有批准这位老先生的致仕请求,根本不是因为文彦博。
而是,这位老先生,乃是赵煦的父皇,传给他的圣遗物——此公,早在熙宁时,就被赵煦的父皇拜为诸王府侍讲兼太学博士。
主要任务,就是教授诸王,特别是赵煦那位好皇叔扬王颢的!
赵煦即位后,立刻想起了这位自己父皇的对扬王特攻,于是专门将本来都已经退休养老的老先生诏回朝中,让其担任扬王、荆王府赞善兼国子监祭酒。
让他继续去扬王、荆王身边,教授诸王子们,兄友弟恭,长幼尊卑之道。
稍有差池,就疯狂扣王子们的绩效(磨勘)。
同时,这位老先生还是赵煦的太学‘再教育’机构的负责人。
包括过去的驸马郭献卿在内的,好几个被赵煦送进太学,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再熏陶的衙内权贵,都是在这位老先生的眼皮子底下,每日机械的学习着圣人经义。
成果斐然!
因为郑穆这位老先生就是那种最古板、最传统的士大夫。
其言行举止,皆以礼为准绳。
传说,无论是农民家的孩子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孩子到了他手里,他也是一视同仁——该打就打,该罚就罚。
士人纷纷称颂——学者尊其德而服其教。
哪怕是当代的那些大儒,对其也非常敬重,以为是在世真儒。
比如已故的古灵先生陈襄在世时就心悦诚服的与旁人说——郑公深造于道,心仁气正,勇于为义,文博而壮!
而当赵煦把纠正太学学风、对犯错、犯罪的权贵衙内,进行圣人经义再教育、再熏陶的任务,交到这位老先生后。
郑老先生高兴坏了——正风气、树士风,正该如此!
于是,殚精竭虑,不敢有半分懈怠。
在他的管教下,还真的出了奇迹——从前,驸马都尉郭献卿居然真的学好了!
宝寿公主泪流满面——此果真大儒也!
于是,哪怕郭献卿已经在太学毕业了,可宝寿公主,依旧时常或遣人登门,或带着郭献卿亲自上门问候。
而汴京城的衙内们,也都是闻这位老先生之名而丧胆。
一个个都收敛了许多,就怕犯了事,被送到太学去当和尚。
对此,赵煦只能感慨——现代的资本家果然很强。
确实,这个世界不存在没用的人。
只要摆正了位置了,哪怕是最顽固的保守派,也能为国家改革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位郑老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着这两位分别主管着当代最高教育机构和学风学德的大臣,赵煦就对童贯吩咐:“童贯,快给两位先生赐座!”
“诺!”
童贯很快就带着人搬来两条椅子,放到陆佃和郑穆身后。
陆佃与郑穆,自是诚惶诚恐,谢恩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等他们坐下来,赵煦就看向那州桥前的放榜处,与陆佃、郑穆说道:“当年,唐太宗见新科士子,鱼贯而入之景,便欣喜的说道:天下英雄,尽入吾瓮中矣!”
“我大宋自祖宗以来,便崇文兴教,厚遇士大夫,于是兴学校,崇道德之士;广教化,泽寒门之士,于是即使贩夫走卒、农夫渔民,亦知圣人之教,明荣辱之事!”
“逮朕即位,乃承先帝之业,弘列圣之余德,以兴教为己任,无论太学,还是州学、县学,皆是推恩无数,岁赐钱数以百万贯!”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煦的底气,无比充足。
因为这是事实!
自商周以来的这两三千年的王朝,有一个算一个,在教育方面,都没有资格与大宋交手。
哪怕大宋之后的元明清三朝,在教育投入方面,也只能对大宋朝跪下来唱征服。
于是,大宋这个王朝,在这中古时代,达成了一个其他封建王朝,望尘莫及的数据——全民识字率,接近一成。
汴京城的识字率,更是超过了三成!
若是到了赵佶的时代,通过崇宁兴学运动,更是将这个数据,推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峰——连素来被认为是蛮荒之地的崖州、泸州,都出现了诗书传家的文人家族!
至于为什么,这么高的识字率,还会被辽国吊起来锤,后来更是被女真人横扫……
这就只能说,方向错了,越努力越失败。
毕竟,国家耗费巨资,养出来的那几十万、上百万的知识分子。
几乎都是一群,维稳技能点满,压榨平民油水无比熟练,但对生产力的发展和提高,却几乎没有任何促进的官僚。
更要命的是,历代的赵官家,还在这个官僚系统里,塞进去了一大堆的赵专员。
就现代的灯塔国,都经不起史密斯专员们,日以继夜,勤勤恳恳的精耕细作。
何况是中古的大宋?
老实说,大宋朝这辆破车,能维持到现在,还没有散架子。
实在是个奇迹!
这也是赵煦,执意要改革科举的原因——他是真的不需要那么多,只会维稳的文官。
何况,这些文官里还有好多人连维稳都做不好。
被胥吏架空甚至欺辱的选人官,也是大有人在。
听着赵煦的话,陆佃也好,郑穆也罢,都是诚惶诚恐,恭维不已。
赵煦等他们将恭维话讲完,就叹息一声:“奈何,列圣虽崇文兴教,欲以道德教化万民……”
“然而,士人之中,鱼龙混杂,小人与奸邪藏匿其中……”
“常常有不法者甚至是心怀叵测之辈,摇动舆论,裹胁公议,威逼大臣,甚至君父……”
“长此以往,朕恐国将不国!”
“还请两位先生教朕!”赵煦说着,就站起身来,向这两位大臣拱手作揖,执弟子礼请教。
恰在此时,远方的州桥下,喧哗声四起。
隐约中,似乎有无数人高呼着‘科举不公’、‘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云云。
吃瓜群众的欢呼声,也伴随着种种喧哗,在州桥方向响起。
陆佃也好,郑穆也罢,见了此景,都是有些羞愧,也有些无奈。
大宋士人,那次科举放榜后不闹事的?
没有办法,两人都只能谢罪:“臣等惭愧,乞陛下治罪!”
而赵煦要的就是他们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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